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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風wlf(美國總都會A) ... ... //www.sinovision.net/?14329 [收藏] [复制] [分享] [RSS] 在霧中行走,不知不覺會衣履潮濕。 若接近智者,不知不覺會成為能人。――諸葛風/qq:17845985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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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川端康成名作/加萬般感歎深層研讀藝術賞析】《雪國》(世界名著-獲得諾貝爾獎 ...

已有 5055 次阅读2014-12-25 18:09 |个人分类:中外名家名作文萃欣兖(海外繁篦|系统分类:文学| 川端康成, 日本, 名著 分享到微信

博友/老師‘冰冰’誘惑精美的美女性感作品 sh]推薦。

 

 

 

 

 

 

 

盪氣迴腸的(嫖客與藝妓)唯美主義藝術體現令世人驚歎!

諾貝爾授獎詞:表現了日本人的內心精華(願北國之春來臨)

 

 

【日本。川端康成名作/加萬般感歎深層研讀藝術賞析】《雪國》(世界名著-獲得諾貝爾獎精品長篇小說-1。上。賞析另文

 

《雪國》(世界名著-獲得諾貝爾獎精品長篇小說-1。上。)

 

【日本】川端康成

                                                                      葉渭渠/譯       

 

 

  1.

    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

    一位姑娘從對面座位上站起身子,把島村座位前的玻璃窗打開。一股冷空氣卷襲進來。

姑娘將身子探出窗外,仿佛向遠方呼喚似地喊道:

    “站長先生,站長先生!”

    一個把圍巾纏到鼻子上、帽耳聾拉在耳朵邊的男子,手拎提燈,踏著雪緩步走了過來。

    島村心想:已經這麼冷了嗎?他向窗外望去,只見鐵路人員當作臨時宿舍的木板房,星

星點點地散落在山腳下,給人一種冷寂的感覺。那邊的白雪,早已被黑暗吞噬了。

    “站長先生,是我。您好啊!”

    “喲,這不是葉子姑娘嗎!回家呀?又是大冷天了。”

    “聽說我弟弟到這裡來工作,我要謝謝您的照顧。”

    “在這種地方,早晚會寂寞得難受的。年紀輕輕,怪可憐的!”

    “他還是個孩子,請站長先生常指點他,拜託您了。”

    “行啊。他幹得很帶勁,往後會忙起來的。去年也下了大雪,常常鬧雪崩,火車一拋

錨,村裡人就忙著給旅客送水送飯。”

    “站長先生好像穿得很多,我弟弟來信說,他還沒穿西服背心呢。”

    “我都穿四件啦!小夥子們遇上大冷天就一個勁兒地喝酒,現在一個個都得了感冒,東

歪西倒地躺在那兒啦。”站長向宿舍那邊晃了晃手上的提燈。

    “我弟弟也喝酒了嗎?”

    “這倒沒有。”

    “站長先生這就回家了?”

    “我受了傷,每天都去看醫生。”

    “啊,這可太糟糕了。”

    和服上罩著外套的站長,在大冷天裡,仿佛想趕快結束閒談似地轉過身來說:“好吧,

路上請多保重。”

    “站長先生,我弟弟還沒出來嗎?”葉子用目光在雪地上搜索,“請您多多照顧我弟

弟,拜託啦。”

    她的話聲優美而又近乎悲戚。那嘹亮的聲音久久地在雪夜裡回蕩。

    火車開動了,她還沒把上身從窗口縮回來。一直等火車追上走在鐵路邊上的站長,她又

喊道:

    “站長先生,請您告訴我弟弟,叫他下次休假時回家一趟!”

    “行啊!”站長大聲答應。

    葉子關上車窗,用雙手捂住凍紅了的臉頰。

    這是縣界的山,山下備有三輛掃雪車,供下雪天使用。隧道南北,架設了電力控制的雪

崩報警線。部署了五千名掃雪工和二千名消防隊的青年隊員。

    這個葉子姑娘的弟弟,從今冬起就在這個將要被大雪覆蓋的鐵路信號所工作。島村知道

這一情況以後,對她越發感興趣了。

    但是,這裡說的“姑娘”,只是島村這麼認為罷了。她身邊那個男人究竟是她的什麼

人,島村自然不曉得。兩人的舉動很像夫妻,男的顯然有病。陪伴病人,無形中就容易忽略

男女間的界限,侍候得越殷勤,看起來就越像夫妻。一個女人像慈母般地照拂比自己歲數大

的男子,老遠看去,免不了會被人看作是夫妻。

    島村是把她一個人單獨來看的,憑她那種舉止就推斷她可能是個姑娘。也許是因為他用

過分好奇的目光盯住這個姑娘,所以增添了自己不少的感傷。

    已經是三個鐘頭以前的事了。島村感到百無聊賴,發呆地凝望著不停活動的左手的食

指。因為只有這個手指,才能使他清楚地感到就要去會見的那個女人。奇怪的是,越是急於

想把她清楚地回憶起來,印象就越模糊。在這撲朔迷離的記憶中,也只有這手指所留下的幾

許感觸,把他帶到遠方的女人身邊。他想著想著,不由地把手指送到鼻子邊聞了聞。當他無

意識地用這個手指在窗玻璃上劃道時,不知怎的,上面竟清晰地映出一隻女人的眼睛。他大

吃一驚,幾乎喊出聲來。大概是他的心飛向了遠方的緣故。他定神看時,什麼也沒有。映在

玻璃窗上的,是對座那個女人的形象。外面昏暗下來,車廂裡的燈亮了。這樣,窗玻璃就成

了一面鏡子。然而,由於放了暖氣,玻璃上蒙了一層水蒸氣,在他用手指揩亮玻璃之前,那

面鏡子其實並不存在。

    玻璃上只映出姑娘一隻眼睛,她反而顯得更加美了。

    島村把臉貼近車窗,裝出一副帶著旅愁觀賞黃昏景色的模樣,用手掌揩了揩窗玻璃。

    姑娘上身微傾,全神貫注地俯視著躺在面前的男人。她那小心翼翼的動作,一眨也不眨

的嚴肅目光,都表現出她的真摯感情。男人頭靠窗邊躺著,把彎著的腿擱在姑娘身邊。這是

三等車廂。他們的座位不是在島村的正對面,而是在斜對面。所以在窗玻璃上只映出側身躺

著的那個男人的半邊臉。

    姑娘正好坐在斜對面,島村本是可以直接看到她的,可是他們剛上車時,她那種迷人的

美,使他感到吃驚,不由得垂下了目光。就在這一瞬間,島村看見那個男人蠟黃的手緊緊攥

住姑娘的手,也就不好意思再向對面望去了。

    鏡中的男人,只有望著姑娘胸脯的時候,臉上才顯得安詳而平靜。瘦弱的身體,儘管很

衰弱,卻帶著一種安樂的和諧氣氛。男人把圍巾枕在頭下,繞過鼻子,嚴嚴實實地蓋住了嘴

巴,然後再往上包住臉頰。這像是一種保護臉部的方法。但圍巾有時會松落下來,有時又會

蓋住鼻子。就在男人眼睛要動而未動的瞬間,姑娘就用溫柔的動作,把圍巾重新圍好。兩人

天真地重複著同樣的動作,使島村看著都有些焦灼。另外,裹著男人雙腳的外套下擺,不時

鬆開耷拉下來。姑娘也馬上發現了這一點,給他重新裹好。這一切都顯得非常自然。那種姿

態幾乎使人認為他倆就這樣忘記了所謂距離,走向了漫無邊際的遠方。正因為這樣,島村看

見這種悲愁,沒有覺得辛酸,就像是在夢中看見了幻影一樣。大概這些都是在虛幻的鏡中幻

化出來的緣故。

    黃昏的景色在鏡後移動著。也就是說,鏡面映現的虛像與鏡後的實物好像電影裡的疊影

一樣在晃動。出場人物和背景沒有任何聯繫。而且人物是一種透明的幻像,景物則是在夜靄

中的朦朧暗流,兩者消融在一起,描繪出一個超脫人世的象徵的世界。特別是當山野裡的燈

火映照在姑娘的臉上時,那種無法形容的美,使島村的心都幾乎為之顫動。

    在遙遠的山巔上空,還淡淡地殘留著晚霞的餘暉。透過車窗玻璃看見的景物輪廓,退到

遠方,卻沒有消逝,但已經黯然失色了。儘管火車繼續往前賓士,在他看來,山野那平凡的

姿態越是顯得更加平凡了。由於什麼東西都不十分惹他注目,他內心反而好像隱隱地存在著

一股巨大的感情激流。這自然是由於鏡中浮現出姑娘的臉的緣故。只有身影映在窗玻璃上的

部分,遮住了窗外的暮景,然而,景色卻在姑娘的輪廓周圍不斷地移動,使人覺得姑娘的臉

也像是透明的。是不是真的透明呢?這是一種錯覺。因為從姑娘面影后面不停地掠過的暮

景,仿佛是從她臉的前面流過。定睛一看,卻又撲朔迷離。車廂裡也不太明亮。窗玻璃上的

映射不像真的鏡子那樣清晰了。反光沒有了。這使島村看入了神,他漸漸地忘卻了鏡子的存

在,只覺得姑娘好像漂浮在流逝的暮景之中。

    這當兒,姑娘的臉上閃現著燈光。鏡中映射的清晰度並沒有減弱窗外的燈火。燈火也沒

有把映射抹去。燈火就這樣從她的臉上閃過,但並沒有把她的臉照亮。這是一束從遠方投來

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圍。她的眼睛同燈火重疊的那一瞬間,就像在夕陽的

餘暉裡飛舞的妖豔而美麗的夜光蟲。

    葉子自然沒留意別人這樣觀察她。她的心全用在病人身上,就是把臉轉向島村那邊,她

也不會看見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身影,更不會去注意那個眺望著窗外的男人。

    島村長時間地偷看葉子,卻沒有想到這樣做會對她有什麼不禮貌,他大概是被鏡中暮景

那種虛幻的力量吸引住了。也許島村在看到她呼喚站長時表現出有點過分嚴肅,從那時候起

就對她產生了一種不尋常的興趣。

    火車通過信號所時,窗外已經黑沉沉的了。在窗玻璃上流動的景色一消失,鏡子也就完

全失去了吸引力,儘管葉子那張美麗的臉依然映在窗上,而且表情還是那麼溫柔,但島村在

她身上卻發現她對別人似乎特別冷漠,他也就不想去揩拭那面變得模糊不清的鏡子了。

    約莫過了半小時,沒想到葉子他們也和島村在同一個車站下了車,這使他覺得好像還會

發生什麼同自己有關的事似的,所以他把頭轉了過去。從月臺上迎面撲來一陣寒氣,他立即

對自己在火車上那種非禮行為感到羞愧,就頭也不回地從火車頭前面走了過去。

 

 

 

    2.

    男人攥住葉子的肩膀,正要越過路軌的時候,站務員從對面揚手加以制止。

    轉眼間從黑暗中出現一列長長的貨車,擋住了他倆的身影。

    前來招徠顧客的客棧掌櫃,穿上一身嚴嚴實實的冬裝,包住兩隻耳朵,登著長統膠靴,

活像火場上的消防隊員。一個女子站在候車室窗旁,眺望著路軌那邊,她披著藍色斗篷,蒙

上了頭巾。

    由於車上帶下來的暖氣尚未完全從島村身上消散,島村還沒有感受到外面的真正寒冷。

他是第一次遇上這雪國的冬天,一上來就被當地人的打扮嚇住了。

    “真冷得要穿這身衣服嗎?”

    “嗯,已經完全是過冬的裝束了。雪後放晴的頭一晚特別冷。今天晚上可能降到零下

哩。”

    “已經到零下了麼?”

    島村望著屋簷前招人喜歡的冰柱,同客棧掌櫃一起上了汽車。在雪天夜色的籠罩下,家

家戶戶低矮的屋頂顯得越發低矮,仿佛整個村子都靜悄悄地沉浸在無底的深淵之中。

    “難怪羅,手無論觸到什麼東西,都覺得特別的冷啊。”

    “去年最冷是零下二十多度哩。”

    “雪呢?”

    “雪嘛,平時七八尺厚,下大了恐怕有一丈二三尺吧。”

    “大雪還在後頭羅?”

    “是啊,是在後頭呢。這場雪是前幾天下的,只有尺把厚,已經融化得差不多了。”

    “能融化掉嗎?”

    “說不定什麼時候還會再來一場大的呢。”

    已經是十二月上旬了。

    島村感冒總不見好,這會兒讓冷空氣從不通氣的鼻孔一下子沖到了腦門心,清鼻涕簌簌

地流個不停,好像把髒東西都給沖了出來。

    “老師傅家的姑娘還在嗎?”

    “嗯,還在,還在。在車站上您沒看見?披著深藍色斗篷的就是。”

    “就是她?……回頭可以請她來嗎?”

    “今天晚上?”

    “是今天晚上。”

    “說是老師傅的少爺坐末班車回來,她接車去了。”

    在暮景鏡中看到葉子照拂的那個病人,原來就是島村來會晤的這個女子的師傅的兒子。

    一瞭解到這點,島村感到仿佛有什麼東西掠過自己的心頭。但他對這種奇妙的因緣,並

不覺得怎麼奇怪,倒是對自己不覺得奇怪而感到奇怪。

    島村不知怎地,內心深處仿佛感到:憑著指頭的感觸而記住的女人,與眼睛裡燈火閃映

的女人,她們之間會有什麼聯繫,可能會發生什麼事情。這大概是還沒有從暮景的鏡中清醒

過來的緣故吧。他無端地喃喃自語:那些暮景的流逝,難道就是時光流逝的象徵嗎?

    滑雪季節前的溫泉客棧,是顧客最少的時候,島村從室內溫泉上來,已是萬籟俱寂了。

他在破舊的走廊上,每踏一步,都震得玻璃門微微作響。在長廊盡頭帳房的拐角處,婷婷玉

立地站著一個女子,她的衣服下擺鋪展在烏亮的地板上,使人有一種冷冰冰的感覺。

    看到衣服下擺,島村不由得一驚:她到底還是當藝妓了麼!可是她沒有向這邊走來,也

沒有動動身子作出迎客的嬌態。從老遠望去,她那婷婷玉立的姿勢,使他感受到一種真摯的

感情。他連忙走了過去,默默地站在女子身邊。女子也想綻開她那濃施粉黛的臉,結果適得

其反,變成了一副哭喪的臉。兩人就那麼默然無言地向房間走去。

    雖然發生過那種事情,但他沒有來信,也沒有約會,更沒有信守諾言送來舞蹈造型的

書。在女子看來,准以為是他一笑了之,把自己忘了。按理說,島村是應該首先向她賠禮道

歉或解釋一番的,但島村連瞧也沒瞧她,一直往前走。他覺察到她不僅沒有責備自己的意

思,反而在一心傾慕自己。這就使他越發覺得此時自己無論說什麼,都只會被認為是不真摯

的。他被她懾服了,沉浸在美妙的喜悅之中,一直到了樓梯口,他才突然把左拳伸到女子的

眼前,豎起食指說:

    “它最記得你呢。”

    “是嗎?”

    女子一把攥住他的指頭,沒有鬆開,手牽手地登上樓去。在被爐[日本的取暖設備。在

炭爐上放個木架,罩上棉被而成]前,她把他的手鬆開時,一下子連脖子根都漲紅了。為了

掩飾這點,她慌慌張張地又抓住了他的手說:

    “你是說它還記得我嗎?”

    他從女子的掌心裡抽出右手,伸進被爐裡,然後再伸出左拳說:

    “不是右手,是這個啊!”

    “嗯,我知道。”

    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一邊抿著嘴笑起來,一邊掰開他的拳頭,把自己的臉貼了上去。

    “你是說它還記得我嗎?”

    “噢,真冷啊!我頭一回摸到這麼冰涼的頭髮。”

    “東京還沒下雪嗎?”

    “雖然那時候你是那樣說了,但我總覺得那是違心的話。要不然,年終歲末,誰還會到

這樣寒冷的地方來呢?”

    那個時候——已經過了雪崩危險期,到處一片嫩綠,是登山的季節了。

    過不多久,飯桌上就將看不見新鮮的通草果了。

    島村無所事事,要喚回對自然和自己容易失去的真摯感情,最好是爬山。於是他常常獨

自去爬山。他在縣界區的山裡呆了七天,那天晚上一到溫泉浴場,就讓人去給他叫藝妓。但

是女傭回話說:那天剛好慶祝新鐵路落成,村裡的繭房和戲棚也都用作了宴會場地,異常熱

鬧,十二三個藝妓人手已經不夠,怎麼可能叫來呢?不過,老師傅家的姑娘即便去宴會上幫

忙,頂多表演兩三個節目就可以回來,也許她會應召前來吧。島村再仔細地問了問,女傭作

了這樣簡短的說明:三弦琴、舞蹈師傅家裡的那位姑娘雖不是藝妓,可有時也應召參加一些

大型宴會什麼的。這裡沒有年輕的,中年的倒很多,卻不願跳舞。這麼一來,姑娘就更顯得

可貴了。雖然她不常一個人去客棧旅客的房間,但也不能說是個無瑕的良家閨秀了。

    島村認為這話不可靠,根本沒有把它放在心上。約莫過了一個鐘頭,女傭把女子領來,

島村不禁一愣,正了正坐姿。女子拉住站起來就要走的女傭的袖子,讓她依舊坐下。

    女子給人的印象潔淨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腳趾彎裡大概也是乾淨的。島村不禁懷

疑起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由於剛看過初夏群山的緣故。

    她的衣著雖帶幾分藝妓的打扮,可是衣服下擺並沒有拖在地上,而且只穿一件合身的柔

軟的單衣。唯有腰帶很不相稱,顯得很昂貴。這副樣子,看起來反而使人覺得有點可憐。

    女傭趁他們倆談起山裡的事,站起來就走了。然而就連從這個村子也可以望見的幾座山

的名字,那女子也說不齊全。島村提不起酒興,女子卻意外坦率地談起自己也是生長在這個

雪國,在東京的酒館當女侍時被人贖身出來,本打算將來做個日本舞蹈師傅用以維持生計,

可是剛剛過了一年半,她的恩主就與世長辭了。也許從那人死後到今天的這段經歷,才是她

的真正身世吧。這些她是不想馬上坦白出來的。她說是十九歲。果真如此,這十九歲的人看

起來倒像有二十一二歲了。島村這才得到一點寬慰,開始談起歌舞伎之類的事來。她比他更

瞭解演員的藝術風格和逸事。也許她正渴望著有這樣一個話伴吧,所以津津樂道。談著談

著,露出了煙花巷出身的女人的坦率天性。她似乎很能掌握男人的心理。儘管如此,島村一

開頭就把她看作是良家閨秀。加上他快一個星期沒跟別人好好閒談了,內心自然熱情洋溢,

首先對她流露出一種依戀之情。他從山上帶來的感傷,也浸染到了女子的身上。

 

 

    3.

    翌日下午,女子把浴具放在過道裡,順便跑到他的房間去玩。

    她正要坐下,島村突然叫她幫忙找個藝妓來。

    “你說是幫忙?”

    “還用問嗎?”

    “真討厭!我做夢也沒想到你會托我幹這種事!”

    她漠然地站在窗前,眺望著縣界上的重山疊巒,不覺臉頰緋紅了。

    “這裡可沒有那種人。”

    “說謊。”

    “這是真的嘛。”說著,她突然轉過身子,坐在窗臺上,

    “這可絕對不能強迫命令啊。一切得聽隨藝妓的方便。說真的,我們這個客棧一概不幫

這種忙。你不信,找人直接問問就知道了。”

    “你替我找找看吧。”

    “我為什麼一定要幫你幹這種事呢?”

    “因為我把你當做朋友嘛。以朋友相待,不向你求歡。”

    “這就叫做朋友?”女子終於被激出這句帶稚氣的話來。接著又冒了一句:“你真了不

起,居然托我辦這種事。”

    “這有什麼關係呢?在山上身體是好起來了。可腦子還是迷迷糊糊,就是同你說話吧,

心情也還不是那麼痛快。”

    女子垂下眼睛,默不作聲。這麼一來,島村乾脆露出男人那副無恥相來。她對此大概已

經養成了一種通情達理、百依百順的習慣。由於睫眉深黛,她那雙垂下的眼睛,顯得更加溫

順,更加嬌豔了。島村望著望著,女子的臉向左右微微地搖了搖,又泛起了一抹紅暈。

    “就叫個你喜歡的嘛。”

    “我不是在問你嗎?我初來乍到的,哪裡知道誰漂亮。”

    “你是說要漂亮的?”

    “年輕就可以。年輕姑娘嘛,各方面都會少出差錯。不要嘮叨得令人討厭就行。迷糊一

點也不要緊,潔淨就行了。等我想聊天的時候,就去找你。”

    “我不再來了。”

    “胡說。”

    “真的,不來了。幹麼要來呢?”

    “我想清清白白地跟你交個朋友,才不向你求歡呢。”

    “你這種人真少見啊。”

    “要是發生那種事,明天也許就不想再見到你了。也不會有興致跟你聊天了。我從山上

來到這個村子,難得見人就感到親熱。我不向你求歡,要知道我是個遊客啊。”

    “嗯,這倒是真的。”

    “是啊,就說你吧,假如我物色的,是你討厭的女人,以後你見到我也會感到心裡不痛

快的。若是你給我挑選,總會好些吧?”

    “我才不管呢!”她使勁地說了一句。掉轉臉又說:“這倒也是。”

    “要是同女人過夜,那才掃興哩。感情也不會持久的吧。”

    “是啊。的確是那麼一回事。我出生在港市,可這裡是溫泉浴場。”姑娘出乎意外地用

坦率的口吻說,“客人大多是遊客,雖然我還是個孩子,聽過形形色色的人說,那些人心裡

十分喜歡你而當面又不說,總使你依依不捨,流連忘返。即使分別之後,也還是那個樣。對

方有時想起你,給你寫信的,大體都是屬於這類人。”

    女子從窗臺上站起來,又輕柔地坐在窗前的鋪席上。她那副樣子,好像是在回顧遙遠的

往昔,才忽然坐到島村身邊的。

    女子的聲音充滿了真摯的感情,反倒使島村覺得這樣輕易地欺騙了她,心裡有點內疚。

    但是,他並不是想要說謊。不管怎麼說,這個女子總是個良家閨秀。即使他想女人,也

不至有求於這個女子。這種事,他滿可以毫不作孽地輕易了結它。她過於潔淨了。初見之

下,他就把這種事同她區分開來了。

    而且,當時他還沒決定夏季到哪兒去避暑,才想起是否要把家屬帶到這個溫泉浴場來。

幸好她是個良家女子,如果能來,還可以給夫人作個好導遊,說不定還可以向她學點舞蹈,

藉以消愁解悶。他確實這樣認真考慮過。儘管他感到對女子存在著一種友情,他還是渡過了

這友情的淺灘。

    當然,這裡或許也有一面島村觀看暮景的鏡子。他不僅忌諱同眼前這個不正經的女人糾

纏,而且更重要的也許是他抱有一種非現實的看法,如同傍晚看到映在車窗玻璃上的女子的

臉一樣。

    他對西方舞蹈的興趣也是如此。島村生長在東京鬧市區,從小熟悉歌舞伎,學生時代偏

愛傳統舞蹈和舞劇。他天性固執,只要摸上哪一門,就非要徹底學到手不可。所以他廣泛涉

獵古代的記載,走訪各流派的師傅,後來還結識了日本舞蹈的新秀,甚至還寫起研究和評論

文章來。而且對傳統日本舞蹈的停滯狀態,以及對自以為是的新嘗試,自然也感到強烈的不

滿。一種急切的心情促使他思考:事態已經如此,自己除了投身到實際運動中去,別無他

途。當受到年輕的日本舞蹈家的吸引時,他突然改行搞西方舞蹈,根本不去看日本舞蹈了。

相反地,他收集有關西方舞蹈的書籍和圖片,甚至煞費苦心地從外國搞來海報和節目單之類

的東西。這絕非僅僅出於對異國和未知境界的好奇。在這裡,他新發現的喜悅,就在於他沒

能親眼看到西方人的舞蹈。從島村向來不看日本人跳西方舞就足以證明這一點。沒有什麼比

憑藉西方印刷品來寫有關西方舞蹈的文章更輕鬆的了。描寫沒有看過的舞蹈,實屬無稽之

談。再沒有比這個更“紙上談兵”的了。可是,那是天堂的詩。雖美其名曰研究,其實是任

意想象,不是欣賞舞蹈家栩栩如生的肉體舞蹈藝術,而是欣賞他自己空想的舞蹈幻影,這種

空想是由西方的文字和圖片產生的,仿佛憧憬那不曾見過的愛情一樣。因為他不時寫些介紹

西方舞蹈的文章,也勉強算是個文人墨客。他雖以此自嘲,但對沒有職業的他來說,有時也

會得到一種心靈上的慰藉。

    他這一番關心日本舞蹈的談話,之所以有助於促使她去親近他,應該說這是由於他的這

些知識在事隔多年之後,又在現實中起了作用。可說不定還是島村在不知不覺中把她當作了

西方舞蹈呢。

    因此,他覺得自己旅途中這番淡淡哀愁的談話,仿佛觸動了她生活中的創傷,不免後悔

不已,就好像自己欺騙了她似的。

    “要是這樣說定了,下次我就是帶家屬來,也能同你盡情玩的啊。”

    “嗯。這件事我已經非常明白了。”女子壓低了聲音,嫣然一笑,然後帶著幾分藝妓的

風采打鬧著說:“我也很喜歡那樣,平淡些才可以持久啊。”

    “所以你就幫我叫一個來嘛。”

    “現在?”

    “嗯。”

    “真叫人吃驚啊!這樣大白天,怎麼好意思開口呢?”

    “我不願意要人家挑剩下的。”

    “瞧你說這種話!你想錯了,你以為這個溫泉浴場是淘金的地方?光瞧村裡的情況,你

還不明白嗎?”

 

 

 

    4.

    女子以一種遺憾而嚴肅的口吻,反復強調這裡沒有幹那種行當的女人。島村表示懷疑。

女子認真起來,但她退讓一步說:想怎麼幹,全看藝妓自己,只是預先沒向主家打招呼就外

宿,得由藝妓本人負責。後果如何,主家可就不管了。但是,如果事先向主家關照過,那就

是主家的責任,他得管你一輩子,就是這點不同。

    “所謂責任是指什麼?”

    “就是說有了孩子,或是搞壞了身子唄。”

    島村對自己這種傻裡傻氣的提問,不禁苦笑起來,又想:也許在這個山村裡還真有那種

事呢。

    他百無聊賴,也許會自然而然地要去尋找保護色吧,所以他對途中每個地方的風土人

情,都有一種本能的敏感,打山上下來,從這個鄉村十分樸實的景致中,馬上領略到一種悠

閑寧靜的氣氛。在客棧裡一打聽,果然,這裡是雪國生活最舒適的村莊之一。據說幾年前還

沒通鐵路的時候,這裡主要是農民的溫泉療養地。有藝妓的家,都掛著印有飯館或紅豆湯館

字型大小的褪了色的門簾。人們看到那扇被煤煙熏黑的舊式拉門,一定懷疑這種地方居然還會有

客上門。日用雜貨鋪或粗點心鋪也大都只雇傭一個人,這些雇主除了經營店鋪外,似乎還兼

幹莊稼活。大約她是師傅家的姑娘——一個沒有執照的女子,偶爾到宴會上幫幫忙,不會有

哪個藝妓挑眼吧。

    “那麼,究竟有幾個呢?”

    “你問藝妓嗎?大約有十二三個。”

    “哪個比較好?”島村說著,站起來去撳電鈴。

    “讓我回去吧?”

    “你可不能回去。”

    “我不願意。”女子仿佛要擺脫屈辱似地說,“我回去了。沒關係,我不計較這些。以

後還會再來的。”

    但是,當看見女傭時,她又若無其事地重新坐好。女傭問了好幾遍要找誰,她也不指名。

    過了片刻,一個十七八歲的藝妓走了進來。島村一見到她,下山進村時那種思念女人的

情趣就很快消失,頓覺索然寡歡了。藝妓那兩隻黝黑的胳膊,瘦嶙嶙的,看上去還帶幾分稚

氣。人倒老實。島村也就儘量不露出掃興的神色,朝藝妓那邊望去。其實是她背後窗外那片

嫩綠的群山在吸引著他。他連話也懶得說了。這女子實在像山村藝妓。她看見島村繃著臉不

說話,就默默地站起身來有意走了出去。這樣就顯得更加掃興了。這樣約莫過了個把鐘頭。

他在想:有什麼法子把藝妓打發走呢?他忽然想起有張電匯單已經送到,於是就藉口趕鐘點

上郵局,便同藝妓一起走出房間。

    然而,島村來到客棧門口,抬眼一望散發出濃烈嫩葉氣息的後山,就被吸引住了,隨即

冒冒失失地只顧自己登山去了。

    有什麼值得好笑呢?他卻獨自笑個不停。

    這時,他恰巧覺得倦乏,便轉身撩起浴衣後襟,一溜煙跑下山去。從他腳下飛起兩隻黃

蝴蝶。

    蝶兒翩翩飛舞,一忽兒飛得比縣界的山還高,隨著黃色漸漸變白,就越飛越遠了。

    “你怎麼啦?”女子站在杉樹林蔭下,“你笑得真歡呀。”

    “不要了呀。”島村無端地又笑起來,“不要了!”

    “是嗎?”

    女子突然轉過身子,慢步走進杉樹叢中。他默默地跟在後頭。

    那邊是神社。女子在佈滿青苔的石獅子狗旁的一塊平坦的岩石上坐了下來。

    “這裡最涼快啦。即使是三伏天,也是涼風習習的。”

    “這裡的藝妓都是那個樣子嗎?”

    “都差不多吧。在中年人裡倒有一個長得挺標緻的。”她低下頭冷淡地說。

    在她的脖頸上淡淡地映上一抹杉林的暗綠。

    島村抬頭望著杉樹的枝梢。

    “這就夠啦!體力一下子消耗盡了,真奇怪啊。”

    杉樹亭亭如蓋,不把雙手撐著背後的岩石,向後仰著身子,是望不見樹梢的。而且樹幹

挺拔,暗綠的葉子遮蔽了蒼穹,四周顯得深沉而靜謐。島村靠著的這株樹幹,是其中最古老

的。不知為什麼,只是北面的枝椏一直枯到了頂,光禿禿的樹枝,像是倒栽在樹幹上的尖

樁,有些似凶神的兵器。

    “也許是我想錯啦。從山上下來第一個看到你,無意中以為這裡的藝妓都很漂亮。”島

村帶笑地說。

    島村以為在山上呆了七天,只是為了恢復恢復健康,如今才發覺實際上是由於頭一回遇

見了這樣一個雋秀婀娜的女子。

    女子目不轉睛地望著遠方夕暉晚照的河流。閑極無聊,覺著有些彆扭了。

    “喲,差點忘了,是您的香煙吧。”女子儘量用輕鬆的口氣說,“方才我折回房間,看

見您已經不在,正想著是怎麼回事,就看到您獨自興沖沖地登山去了。我是從視窗看見的。

真好笑啊。您忘記帶煙了吧,我給送來啦。”

    於是她從衣袖兜裡掏出他的香煙,給他點上了火。

    “我很對不起那個孩子。”

    “那有什麼呢。什麼時候讓她走,還不是隨客人的方便嗎?”

    溪中多石,流水的潺潺聲,給人以甜美圓潤的感覺。從杉樹透縫的地方,可以望見對面

山上的皺襞已經陰沉下來。

    “除非找個與你不相上下的,要不,日後見到你,是會遺憾的。”

    “這與我不相干。你真逞能呀。”

    女子不高興地嘲諷了一句。不過,他倆之間已經交融著一種與未喚藝妓之前迥然不同的

情感。

    島村明白,自己從一開頭就是想找這個女子,可自己偏偏和平常一樣拐彎抹角,不免討

厭起自己來。與此同時,越發覺得這個女子格外的美了。從剛才她站在杉樹背後喊他之後,

他感到這個女子的倩影是多麼嫋娜多姿啊。

    玲瓏而懸直的鼻樑雖嫌單薄些,在下方搭配著的小巧的閉上的柔唇卻宛如美極了的水蛭

環節,光滑而伸縮自如,在默默無言的時候也有一種動的感覺。如果嘴唇起了皺紋,或者色

澤不好,就會顯得不潔淨。她的嘴唇卻不是這樣,而是滋潤光澤的。兩隻眼睛,眼梢不翹起

也不垂下,簡直像有意描直了似的,雖有些逗人發笑,卻恰到好處地鑲嵌在兩道微微下彎的

短而密的眉毛下。顴骨稍聳的圓臉,輪廓一般,但膚色恰似在白陶瓷上抹了一層淡淡的胭

脂。脖頸底下的肌肉尚未豐滿。她雖算不上是個美人,但她比誰都要顯得潔淨。

    在一個陪過酒的女子來說,她的胸脯算是有點挺起來的了。

    “瞧,不知什麼時候飛來這麼些蚋子。”女子抖了抖衣裳下擺,站起身來。

    就這樣在寂靜中呆下去,兩人的表情會變得更加不自在,以至掃興的。

    當天夜裡十點光景,女子從走廊上大聲呼喊著島村的名字,吧噠一聲栽進他的房間裡。

她猛然趴到桌面上,醉醺醺地用手亂抓上面的東西,然後咕嘟咕嘟地喝起水來。

    據她說:今冬在滑雪場上,結識了一幫子男人,他們傍晚翻山越嶺來到這裡,彼此相

遇,他們邀她上了客棧,還叫來藝妓,狂歡一場,被他們灌醉了。

    她搖頭晃腦,不著邊際地獨白了一通。

    “這樣不好,我還是走吧。他們還以為我怎麼樣了,正在找我呐。回頭我再來。”她說

著踉踉蹌蹌地走了。

 

 

   5.

    約莫過了一個鐘頭,長廊上又響起了淩亂的腳步聲。像是一路上跌跌撞撞走過來的。

    “島村先生!島村先生!”女子尖聲喊道,“啊,不見了,島村先生!”

    這純粹是女子純潔的心靈在呼喚自己男人的聲音。島村出乎意外。可是她的尖聲無疑已

響徹整個客棧。島村有點迷惑,剛想站起身來,女子就用指頭戳進紙拉門,抓住格欞,順勢

倒在島村的懷裡了。

    “啊,你在呀!”

    女子纏著他坐下,偎依著他。

    “沒醉嘛。嗯,誰醉啦?難受,我只覺得難受。腦子清醒著呐。啊,想喝水。壞在摻威

士忌喝。那玩意兒上腦,頭痛得厲害。那幫子人買的是廉價酒,我不知道……”

    她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通,然後不停地用掌心撫揉著臉兒。

    外面的雨聲驟然大起來。

    稍鬆開手,女子就癱軟下來。他摟著她的脖子,她的髮髻差點兒被他的臉頰壓散了。他

順勢將手探入她的懷裡。

    女子沒有答應他的要求,兩臂交叉壓在他所要求的東西上,像上了門閂似的。也許因為

酩酊大醉,她已經使不上勁兒了。

    “這是什麼玩意兒!他媽的,媽的!我累極了,這是什麼玩意兒!”她說著突然咬住了

自己的胳膊肘兒。

    他大吃一驚,連忙撥開她的胳膊肘兒,只見上面留下了深深的牙痕。

    但是,她已經聽任他的擺佈了。她自己只顧亂寫起來。說是要寫自己喜歡的人的名字,

於是一連寫了二三十個戲劇演員和電影演員的名字,然後把“島村”二字連續寫了無數遍。

島村掌心裡那難得的豐滿的東西,漸漸地熱起來了。

    “啊,放心了。我這就放心了。”他溫存地說,甚至有一種母性般的感覺。

    女子忽然覺得難受,拼命地掙扎著站起來,伏倒在房間另一個角落裡。

    “不行,不行。我要回去,我回去啦!”

    “走得了嗎?下著大雨呐。”

    “光腳回去,爬著也要回去!”

    “危險呀!你要回去,我來送你。”

    客棧在小山岡上,有一段陡坡。

    “松松腰帶稍躺一會兒,醒醒酒好嗎?”

    “那樣不好,這樣就行了,我習慣了。”她說著端端正正地坐起來,挺著胸脯,只覺得

憋得慌。推開窗扇,想吐又吐不出來。她本想扭動身子翻滾幾下,可是咬緊牙關強忍住了。

這樣持續了好一陣子。有時又振作起精神,連連嚷著要回去。不知不覺間已過深夜兩點。

    “你睡吧。喂,叫你睡嘛。”

    “那你怎麼辦?”

    “我就這樣,等醒醒酒就走,得趁天亮以前趕回去。”女子膝行過去拉住島村:“不要

管我,叫你睡嘛。”

    島村鑽進被窩,女子便趴在桌上喝了幾口水。

    “起來。喏,叫你起來嘛。”

    “你到底要我做什麼?”

    “還是躺下吧。”

    “你這是什麼話!”

    島村爬了起來,一把將女子拖了過去。

    於是,左右閃躲著臉的女子倏地伸出了嘴唇。

    這之後,她又夢囈般地傾訴著苦衷:

    “不行,不行呀!你不是說只交個朋友嗎?”

    這句話她不知道重複了多少遍。

    島村被她那真摯的聲音打動了。他鎖緊雙眉,哭喪著臉,強壓住自己那股子強烈的沖

動,已經感到索然寡味了。他甚至在想是否還要遵守向她許過的諾言。

    “我沒有什麼可惋惜的。決沒有什麼可惋惜的啊。不過,我不是那種女人,不是那種女

人啊!你自己不是說過一定不能持久嗎?”

    她醉得幾乎麻木不仁了。

    “不能怪我不好呀。是你不好嘛。你輸了。是你懦弱,不是我。”

    她說漏了嘴,為了拂除心頭的愛欲,連忙咬住了衣袖。

    她好像掉了魂,沉默了好一陣子,突然又想起來似地尖聲說道:

    “你在笑呐。在笑我是不是?”

    “我沒笑啊。”

    “在偷笑我吧。現在就是不笑,以後也一定會笑的。”女子說著伏下身子,抽抽嗒嗒地

哭起來。

    但是,她很快停止抽泣,緊貼著他,溫柔、和藹地細說起自己的身世來。她似乎完全忘

掉了醉後的痛苦,隻字不提剛才的事。

    “哎喲,只顧說話,把時間都給忘了。”這回她臉上飛起一片紅潮,微微地笑了。

    她說:“得在天亮之前趕回去。”

    “天還很黑。附近的人都起得早。”她說著,好幾次站起來,推開窗扇看了看。

    “還不見行人呢。今早下雨,誰也沒下地。”

    對面的層巒和山麓的屋頂在迷濛的雨中浮現出來,女子仍依依難舍,不忍離去。但她還

是趕在客棧的人起床之前梳理好頭髮,生怕島村送到大門口會被人發現,於是她慌慌張張跑

也似地獨自溜走了。而島村也在當天回到了東京。

    “你那時候雖是那麼說,但畢竟不是真心話,要不然誰會在年終歲暮跑到這樣寒冷的地

方來呢?後來我也沒笑你嘛。”

    女子陡地抬起頭來。她那貼在島村掌心上的眼瞼和顴骨上飛起的紅潮透過了濃濃的白

粉。這固然令人想到雪國之夜的寒峭,但是她那濃密的黑髮卻給人帶來一股暖流。

    她臉上泛起了一絲迷人的淺笑。也許這時她想起“那時候”了麼?好像島村的話逐漸把

她的身體浸染紅了。女子懊惱地低下頭,和服後領敞開,可以望到脊背也變得紅殷殷的,宛

如袒露著水靈靈的裸體。也許是發色的襯托,更使人有這種感覺吧。額發不太細密,髮絲有

男人頭髮粗,沒有一根茸發,像黑色金屬礦一樣烏亮發光。

    島村頭一次觸到這麼冰涼的頭髮,不覺吃了一驚。他覺得也許這不是由於天氣寒冷,而

是這類頭髮本身就是這樣的緣故,所以也就不由得定睛細細打量一番。女子卻在被爐支架上

屈指數起數來,數個沒完沒了。

 

 

    6.

    “你在數什麼?”

    他問過之後,女子仍舊默默地屈指數了好一陣子。

    “那是五月二十三日。”

    “是嗎,你是在數日子呐?七、八月連著都是大月嘛。”

    “哦,第一百九十九天。正好是第一百九十九天。”

    “你怎能記得那麼清楚是五月二十三日呢?”

    “只要翻翻日記就知道了。”

    “日記?你記日記?”

    “嗯。翻閱舊日記是我的樂趣啊。不論什麼都不加隱瞞地如實記載下來,連自己讀起來

都覺得難為情哩。”

    “什麼時候開始的?”

    “去東京陪酒前不久。那陣子手頭錢不富裕,自己買不起日記本,只好花兩三分錢買來

一本雜記本,然後用規尺劃上細格,也許是鉛筆削得很尖,劃出來的線整齊美觀極了。所以

從本子上角到下角,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小字。等到自己買得起日記本,反而不行了,用起來

很浪費。就說練字吧,本來常在舊報紙上寫,現在就直接在成卷的信紙上寫羅。”

    “沒有間斷過嗎?”

    “嗯。十六歲記的和今年記的最有意思。每次赴宴回來,換上睡衣就記。不是回來得很

晚嗎,每每寫到一半就睡著了,有些地方現在還看得出來。”

    “是嗎?”

    “不過,不是天天都記,也有間歇的時候。在這山溝溝裡,所謂出席宴會,還不是老一

套?今年只買到那種每頁都帶年月日的,不合適。因為有時一下筆就寫得很長。”

    比起日記來,島村格外感動的是:她從十六歲起就把讀過的小說一一做了筆記,因此雜

記本已經有十冊之多。

    “把感想都寫下來了嗎?”

    “我寫不了什麼感想,只是記記標題、作者和書中人物,以及這些人物之間的關係。”

    “光記這些有什麼意思呢?”

    “沒法子呀。”

    “完全是一種徒勞嘛。”

    “是啊。”女子滿不在乎地朗聲回答,然後直勾勾地望著島村。

    島村不知為什麼,很想再強調一聲“完全是一種徒勞嘛”,就在此時,雪夜的寧靜沁人

肺腑,那是因為被女子吸引住了。

    他明知對於這女子來說不會是徒勞的,卻劈頭給她一句“徒勞”。這樣說過之後,反而

覺得她的存在變得更加純真了。

    這個女子談到小說的事,聽起來仿佛同日常所用的“文學”兩字毫不相關。看來這村莊

人們之間的情誼,也只是交換著看看婦女雜誌而已,除此之外,就完全是孤孤單單地各看各

的書了。沒有選擇,也不求甚解,只要在客棧的客廳等處發現小說或雜誌,借來就翻閱。她

憑記憶所列舉的新作家的名字,有不少是島村所不知道的。聽她的口氣,像是在談論遙遠的

外國文學,帶著一種淒涼的調子,同毫無貪欲的叫化子一樣。島村心想:這恐怕同自己憑藉

洋書上的圖片和文字,幻想出遙遠的西方舞蹈的情況差不多吧。

    她好像幾個月才盼來了這樣的話伴,又饒有興味地談起不曾看過的電影和戲劇。一百九

十九天以前,那時她也熱衷過這類談話,難道她忘記了自己曾情不自禁地投到島村懷裡的那

股勁頭了嗎?此時此刻她仿佛又因自己所描述的事物而連身體都變得熱乎起來了。

    但是,看上去她那種對城市事物的憧憬,現在已隱藏在純樸的絕望之中,變成一種天真

的夢想。他強烈地感到:她這種情感與其說帶有城市敗北者的那種傲慢的不滿,不如說是一

種單純的徒勞。她自己沒有顯露出落寞的樣子,然而在島村的眼裡,卻成了難以想像的哀

愁。如果一味沉溺在這種思緒裡,連島村自己恐怕也要陷入縹緲的感傷之中,以為生存本身

就是一種徒勞。但是,山中的冷空氣,把眼前這個女子臉上的紅暈浸染得更加豔麗了。

    不管怎樣,島村總算是重新評價了她。然而今天對方已當了藝妓,他反倒難以啟齒了。

    那時她酩酊大醉,懊悔自己的胳臂麻木不仁,下死勁地咬住胳膊肘,嚷道:

    “這是什麼玩意兒!他媽的,媽的!我累極了,這是什麼玩意兒!”

    她腳跟站不穩,搖晃兩下便栽倒在地上了。

    “決不可惜啊。不過,我不是那種女人。不是那種女人啊!”島村想起這句話,踟躕不

前了。女子敏感地覺察到,條件反射似地站立起來。這時正好傳來了汽笛聲,她說了聲“是

零點的上行車”,然後猛一下拉開紙窗,然後推開玻璃窗,一屁股坐上窗臺,身體倚在窗欄

上。

    一股冷空氣颼地捲進室內。火車漸漸遠去,聽來像是夜晚的風聲。

    “喂,不冷嗎?傻瓜。”

    島村也站起來,走過去,倒是沒有風。

    這是一幅嚴寒的夜景,仿佛可以聽到整個冰封雪凍的地殼深處響起冰裂聲。沒有月亮。

抬頭仰望,滿天星斗,多得令人難以置信。星辰閃閃競耀,好像以虛幻的速度慢慢墜落下來

似的。繁星移近眼前,把夜空越推越遠,夜色也越來越深沉了。縣界的山巒已經層次不清,

顯得更加黑蒼蒼的,沉重地垂在星空的邊際。這是一片清寒、靜謐的和諧氣氛。

    女子發現島村走近,就把胸脯伏在窗欄上。這種姿態,不是怯懦,相反地,在這種夜色

映襯下,顯得無比堅強。島村暗自思忖:又來了。

    然而,儘管山巒是黑壓壓的,但不知為什麼看上去卻像茫茫的白色。這樣一來,令人感

到山巒仿佛是透明而冰涼的。天空和山巒的色調並不協調。

    島村捏著女子的喉節,一邊說“天這麼冷,要感冒的!”一邊使勁把她往後拽。女子一

把抱住窗欄,啞著嗓子說:“我要回去啦!”

    “你就走吧。”

    “讓我就這樣再坐一會兒。”

    “那麼我洗澡去。”

    “不,你留在這兒。”

    “把窗關上吧。”

    “讓我就這樣再坐一會兒。”

    村莊半隱在有守護神的杉林後邊。乘汽車不用十分鐘就可以到達火車站。那裡的燈火在

寒峭中閃爍著,好像在啪啪作響,快要繃裂似的。

    女子的臉頰,窗上的玻璃,自己的棉袍袖子,凡是手觸到的東西,都使島村頭一回感到

是那樣的冰冷。

    連腳下的鋪席也是冷冰冰的。他正要獨自去洗澡時,女子這回卻溫順地跟上來,說:

“請等一下,我也去。”

    女子正要把他脫下的散亂的衣裳收拾到籃子裡去,一個投宿的男客走了進來,發現女子

畏縮地把臉藏在島村懷裡,就說:“啊,對不起。”

    “沒什麼,請進。我們要到那邊去。”

    島村連忙說了一句。然後就那麼光著膀子,抱起籃子走進了旁邊的女澡堂。女子當然是

裝成夫妻的樣子跟了上去。島村默默地頭也不回就跳進了溫泉。他放心了,正要放聲大笑,

又急忙把嘴湊到泉口,胡亂地漱了漱口。

    回到房間,女子輕輕地抬起仰著的頭,用小拇指把鬢髮撩上去,只說了一聲:“多悲傷

啊!”

    女子像是半睜著黑眸子。可是,湊近一看,原來那是她的睫毛。

    這個神經質的女子徹夜未眠。

    窸窸窣窣的腰帶聲把島村驚醒了。

    “那麼早把你吵醒,真對不起。天還沒亮呐。我說,請你看看我好嗎?”女子關上了電

燈,“看見我的臉嗎?看不見?”

    “看不見,天還沒亮嘛。”

    “胡說。你好好看看,怎麼樣?”女子說著,把窗子全推開了,“看見了吧?不行啊,

我回去啦。”

    黎明時分這麼寒峭,島村有點意外。他從枕邊抬起頭,望見天空仍是一片夜色,可是山

巒已經微微發白了。

    “對了,沒關係,現在是農閒,一早不會有行人的。不過,會不會有人上山呢?”女子

喃喃自語,拖著系了半截的腰帶來回走動。

    “剛才五點鐘的那趟下行車好像沒有下來客人。客棧裡的人起床還早呐。”

    女子系好腰帶,還是時而站起,時而坐下,然後又踱來踱去。這種坐立不安的樣子,像

是夜間動物害怕黎明,焦灼地來回轉悠似的。這種奇異的野性使她興奮起來了。

    這時間,可能室內已經明亮,女子緋紅的臉頰也看得很清楚了。島村對這醉人的鮮豔的

紅色,看得出了神。

    “瞧你這臉蛋,都凍得通紅啦!”

    “不是凍的,是卸去了白粉。我一鑽進被窩,馬上就感到一股暖流直竄腳尖。”說著,

她面對著枕旁的梳粧檯照了照鏡子。

    “天到底亮了。我要回去了。”

 

 

 

    7.

    島村朝她望去,突然縮了縮脖子。鏡子裡白花花閃爍著的原來是雪。在鏡中的雪裡現出

了女子通紅的臉頰。這是一種無法形容的純潔的美。

    也許是旭日東昇了,鏡中的雪愈發耀眼,活像燃燒的火焰。浮現在雪上的女子的頭髮,

也閃爍著紫色的光,更增添了烏亮的色澤。

    大概為了避免積雪,順著客棧的牆臨時挖了一條小溝,將浴池溢出的熱水引到大門口,

匯成一個淺淺的水潭。一隻壯碩的黑色秋田狗蹲在那裡的一塊踏石上,久久地舔著熱水。門

口晾曬著成排客用滑雪板,那是從庫房裡剛搬出來的,還發出輕微的黴味。這種黴味也被蒸

氣沖淡了。就連從杉樹枝頭掉落下來的雪,在公共浴池房頂上遇到熱氣,也融化變形了。

    女子從山上客棧的窗口俯視過黎明前的坡道。過些時候,從年底到正月這段日子,這條

坡道將會被暴風雪埋沒。那時赴宴就得穿雪褲[冬天套在和服外面穿的一種褲子。]、長統膠

靴,還得披斗篷,戴頭巾呢。到了那時節,積雪會有丈把厚。島村現在正下這條坡道。不

過,他從路旁高高地晾曬著的尿布下面,倒是可以望見縣境的山巒,上面的積雪熠熠生輝,

顯得格外晴朗。綠色的蔥還沒被雪埋掉。

    村裡的孩子正在田間滑雪。

    一走進村裡的街道,就聽到從屋簷滴落下來的輕輕的滴水聲。

    簷前的小冰柱閃著可愛的亮光。

    一個從浴池回來的女人,仰頭望著在屋頂掃雪的漢子說:“喂,請你順便掃一掃我們的

屋頂好嗎?”

    女人感到有點晃眼,用濕手巾揩了揩額頭。她大概是個女侍,趁著滑雪季節早早趕來的

吧。隔壁是一家茶館,玻璃窗上的彩色畫已經陳舊不堪,屋頂也傾斜了。

    一般人家的屋頂都葺上細木板,鋪上石子。那些圓圓的石子,只有陽光照到的一面,在

雪中露出黑糊糊的表層。那不是潮濕的顏色,而是久經風雪剝蝕,像墨一般黑。一排排低矮

的房子靜靜地伏臥在大地上,給人這樣的感覺:家家戶戶好像那些石子一樣。真是一派北國

的風光。

    一群孩子將小溝裡的冰塊抱起來扔在路上,嬉戲打鬧。大概是冰塊碎裂飛濺起來的時候

發出閃光非常有趣吧。站在陽光底下,覺得那些冰塊厚得令人難以置信。島村繼續看了好一

陣子。

    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獨自靠在石牆上打毛線。她穿著雪褲,還穿上高齒木屐,卻沒有穿

襪子,可以看得見在凍紅了的赤腳板上長著的凍瘡。坐在旁邊柴標上的一個約莫三歲的小女

孩,心不在焉地拿著毛線團。從小女孩這邊牽到大女孩那邊的一根灰色舊毛線,發出了柔和

的光。

    從相隔七八家的一所滑雪板工廠傳來了刨木的聲音。另一邊的屋簷下,有五六個藝妓站

著聊天。那個女子可能也站在那裡。直到今晨才從客棧女侍那裡打聽到她的藝名叫駒子。果

然女子一本正經地瞧著他走過來。女子必定滿臉通紅,佯裝若無其事的樣子,島村還沒這麼

想,駒子已經連脖子都漲紅了。她本可以背過臉去,但卻窘得垂下了視線。而且,當他走近

時,她慢慢地把臉移向他那邊去。

    島村感到自己的臉頰好像也在發燒了,正要急步走過去,駒子卻立刻追趕上來。

    “到這種地方,真難為情啊!”

    “要說難為情,我才難為情呢!你們那麼一大堆人,嚇得我不敢過去。你們經常是這樣

的嗎?”

    “是啊,過了晌午飯常常是這樣。”

    “你這樣紅著臉,嘎達嘎達地追上來,不是更難為情嗎?”

    “那倒無所謂。”

    駒子斷然說過之後,臉頰又飛紅起來,就地停下腳步,攀住路旁的柿子樹。

    “想請你到我家來坐坐,才跑過來的啊。”

    “你家就在這裡嗎?”

    “嗯。”

    “要是讓我看看日記,去坐坐也不妨。”

    “我要把那些東西燒掉再死。”

    “可是,你家裡不是有病人嗎?”

    “哦?你瞭解得這麼詳細呀!”

    “昨晚你不也到車站去接了嗎,是不是披著一件深藍色斗篷?我也是乘那趟火車來的,

就坐在病人的附近。那位姑娘侍候病人真認真,真親切啊。是他的妻子吧?是從這裡去接,

還是從東京來的?簡直像慈母一樣,我看了很受感動啊!”

    “這件事你昨晚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不說一聲?”駒子變了臉色。

    “是他的妻子吧?”

    但是,駒子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又問道:“為什麼昨晚不告訴我?你這個人真奇

怪!”

    島村不喜歡女人家這樣厲害。但是使她這麼厲害的,倒不是島村或是駒子本人有什麼道

理,這也許可以看作是駒子性格的一種表現吧。總之,在她這樣反復追問之下,他好像覺得

敲擊中要害似的。今晨看見映著山上積雪的鏡中的駒子時,島村自然想起映在暮靄中的火車

玻璃窗上的姑娘,但他為什麼沒把這件事告訴駒子呢?

    “有病人也沒關係,不會有人到我房間裡來的。”

    駒子說著,走進了低矮的石牆後面。

    右邊是覆蓋著白雪的田野,左邊沿著鄰居的牆根種滿了柿子樹。房前像個花壇。正中央

有個小荷花池,池中的冰塊已經被撈到池邊,紅鯉在池裡游來遊去。房子也像柿子樹幹一

樣,枯朽不堪了。積雪斑斑的屋頂,木板已經陳腐,屋簷也歪七扭八了。

    一進土間[過去日本式房子進門入口處為土地,叫作土間],覺得靜悄悄,冷颼颼的,什

麼也看不見,島村就被領著登上了梯子。這是名副其實的梯子。上面的房子也是名副其實的

頂樓。

    “這裡本來是放蠶的房間,你嚇了一跳吧?”

    “醉醺醺地回來,爬這種梯子,多虧你沒摔下來。”

    “摔過哩!不過,這種時候多半一鑽進樓下的被爐裡就睡著了。”

 

 

    8.

    駒子說著,把手伸進被爐支架上的被子裡試了試,然後站起來取火去了。

    島村把這間奇特的房子掃視了一圈。只有南面開了一個低矮的窗,但細格的紙門卻是新

糊的,光線很充足。牆壁也精心地貼上了毛邊紙,使人覺得恍如鑽進了一個舊紙箱。不過頭

上的屋頂全露出來,連接著窗子,房子顯得很矮,黑壓壓的,籠罩著一種冷冷清清的氣氛。

一想起牆壁那邊不知是個什麼樣子,也就感到這房子仿佛懸在半空中,心裡總是不安穩。牆

壁和鋪席雖舊,卻非常乾淨。

    他想:駒子大概也像蠶蛹那樣,讓透明的身軀棲居在這裡吧。

    被爐支架上蓋著一床同雪褲一樣的條紋棉被。衣櫃雖舊,卻是上等直紋桐木造的,這是

駒子在東京生活的一個痕跡吧。梳粧檯非常粗糙,同衣櫃很不相稱。朱漆的針線盒閃閃發

亮,顯得十分奢華。釘在牆壁上的一層層木板,也許是書架吧,上面垂掛著一塊薄薄的毛織

簾子。

    昨晚赴宴的衣裳還掛在牆上,露出了襯衫的紅裡子。駒子拿著火鏟輕巧地登上了梯子。

    “雖是從病人房間裡拿來的,但據說火是乾淨的。”

    駒子說著,俯下剛梳理好的頭,去撥弄被爐裡的炭火。她還告訴島村:病人患腸結核,

是回家鄉等死的。

    說是“家鄉”,其實他並不是在這個地方出生。這裡是他母親的老家。母親在港市不當

藝妓之後,就留在這裡當了舞蹈師傅。她還不到五十歲得了中風症,就回到這個溫泉來療養

了。他則自幼愛擺弄機器,特意留在這個港市,進了一家鐘錶店。不久,好像到東京上夜校

去了。也許是積勞成疾吧,今年才二十六歲。

    駒子一口氣說了這麼許多,但是陪他回來的那位姑娘是誰?她為什麼住在這人家裡?對

于這些,駒子卻依然隻字未提。在像是懸在半空中的這間房子裡,駒子即便只說了這些,她

的聲音也會在每個角落裡旋蕩。島村有點不安了。

    正要走出房門,他眼裡閃現一件微微發白的東西,回頭看去,原來是一個桐木造的三弦

琴盒。看起來要比實際的三弦琴盒大而長,簡直無法令人相信,她竟背著這個赴宴。這麼想

著的時候,被煙熏黑了的隔扇門開了。

    “駒姐,可以從它上面跨過去嗎?”

    這是清澈得近乎悲戚的優美的聲音。像是從什麼地方傳來的一種迴響。

    島村曾聽過這種聲音。這是那位在雪夜中探出窗外呼喊站長的葉子的聲音。

    “行啊。”駒子答應了一聲,葉子穿著雪褲輕盈地跨過了三弦琴盒。她手裡提著一個夜

壺。

    無論從她昨晚同站長談話時那種親昵的口氣,還是從她身上穿的雪褲來看,葉子顯然是

這附近地方的姑娘。那條花哨的腰帶在雪褲上露出了一半,所以雪褲紅黃色和黑色相間的寬

條紋非常顯眼,因而毛料和服的長袖子也顯得更加鮮豔了。褲腿膝頭稍上的地方開了叉,看

起來有點臃腫,然而卻特別硬挺,十分服帖,給人一種安穩的感覺。

    但是,葉子只尖利地瞅了島村一眼,就一聲不吭地走過了土間。

    島村走到外面,可是葉子那雙眼神依然在他的眼睛裡閃耀。宛如遠處的燈光,冷淒淒

的。為什麼會這樣呢?大概是回憶起了昨晚的印象吧。昨晚島村望著葉子映在窗玻璃上的

臉,山野的燈火在她的臉上閃過,燈火同她的眼睛重疊,微微閃亮,美得無法形容,島村的

心也被牽動了。想起這些,不禁又浮現出駒子映在鏡中的在茫茫白雪襯托下的紅臉來。

    於是,島村加快了腳步。儘管是潔白的小腳,可是愛好登山的島村,一邊走著一邊欣賞

山景,心情不由地變得茫然若失,不知不覺間腳步也就加快了。對經常容易突然迷離恍惚的

他來說,不能相信那面映著黃昏景致和早晨雪景的鏡子是人工製造的。那是屬於自然的東

西。而且是屬於遙遠的世界。

    就連剛剛離開的駒子的房間,也好像已經屬於很遙遠的世界。對於這種茫然的狀態,連

島村也覺得愕然。他爬到山坡上,一個按摩女就走了過來。島村好像抓住了什麼東西似地喊

道:

    “按摩姐,可以給我按摩嗎?”

    “嗯。現在幾點鐘啦?”按摩女胳肢窩裡夾著一根竹杖,用右手從腰帶裡取出一隻帶蓋

的懷錶,用左手指尖摸了摸字盤,說:“兩點三十五分了。三點半還得上車站去,不過晚一

點也沒關係。”

    “你還能知道表上的鐘點啊?”

    “嗯,我把玻璃表面取下來了。”

    “一摸就摸出錶盤上的字?”

    “雖然摸不出來,但是……”說著,她再次拿出那只女人使用嫌大了點的銀表,打開蓋

子,用手指按著讓島村看:這裡是十二點,這裡是六點,它們中間是三點。“然後推算,雖

然不能一分鐘不差,但也錯不了兩分鐘。”

    “是嗎。你走這樣的坡道,不會滑倒嗎?”

    “要是下雨,女兒來接。晚上給村裡人按摩,不會上這裡來。客棧女侍常揶揄說,我老

頭子不讓我出來,真沒法子啊!”“孩子都大了?”

    “是啊。大女兒十三。”她說著走進屋裡,默默地按摩了一陣子,然後偏著頭傾聽遠處

宴會傳來的三弦琴聲。

    “是誰在彈呀?”

    “憑三弦琴聲,你能判斷出是哪個藝妓來?”

    “有的能判斷出來,有的也判斷不出來。先生,您的生活環境一定很好,肌肉很柔軟

啊!”

    “沒有發酸吧?”

    “發酸了,脖子有點發酸了。您長得真勻稱。不喝酒吧?”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我認識三位元客人,體形跟先生一模一樣。”

    “這是很一般的體形嘛。”

    “怎麼說呢?不喝酒就沒有真正的樂趣,喝酒能解愁啊。”

    “你那位先生喝嗎?”

    “喝得厲害,簡直沒法子。”

    “是誰彈的三弦琴?這麼拙劣。”

    “嗯。”

    “你也彈嗎?”

    “也彈。從九歲學到二十歲。有了老頭子以後,已經十五年沒彈了。”

    島村覺得盲女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些,說:“真的在小時候練過?”

    “我的手雖盡給人按摩,可是耳朵還靈。藝妓的三弦琴彈成這個樣子,聽起來叫人焦

急。是啊,或許就像自己當年所彈的那樣。”

    她說罷又側耳傾聽。

    “好像是井筒屋的阿文彈的。彈得最好的和彈得最差的,最容易聽出來啦。”

    “也有彈得好的?”

    “那個叫駒子的姑娘,雖然年輕,近來彈得可熟練啦。”

    “噢?”

    “唉,雖說彈得好,也是就這個山村來說。先生也認識她?”

    “不,不認識。不過,昨晚她師傅的兒子回來,我們是同車。”

    “哦?養好病才回來的吧?”

    “看樣子還不大好。”

    “啊?聽說那位少爺長期在東京養病,這個夏天駒子姑娘只好出來當藝妓,賺錢為他支

付醫院的醫療費。不知是怎麼回事?”

    “你是說那位駒子?”

    “是啊。看在訂了婚這情分上,能盡點力還是要盡的,只是長此下去……”

    “你說是訂了婚,當真嗎?”

    “是真的。聽說他們已經訂婚了。我是不太瞭解,不過人家都是這麼說的。”

 

 

 

    9.

    在溫泉客棧聽按摩女談藝妓的身世,那是太平常了。惟其平常,反而出乎意料。駒子為

了未婚夫出來當藝妓,本也是平凡無奇的事,但島村總覺得難以相信。那也許是與道德觀念

互相抵觸的緣故吧。

    他本想進一步深入探聽這件事,可是按摩女卻不言語了。

    駒子是她師傅兒子的未婚妻,葉子是他的新情人,而他又快要病故,於是島村的腦海裡

又泛出“徒勞”這兩個字來。駒子恪守婚約也罷,甚至賣身讓他療養也罷,這一切不是徒勞

又是什麼呢?

    島村心想:要是見到駒子,就劈頭給她一句“徒勞”。然而,對島村來說,恰恰相反,

他總覺得她的存在非常純真。

    島村默默尋思:這種虛偽的麻木不仁是危險的,它是一種寡廉鮮恥的表現。在按摩女回

去以後,他就隨便躺下了。他覺得一股涼意悄悄地爬上了心頭,這才發現窗戶仍舊打開著。

    山溝天黑得早,黃昏已經冷瑟瑟地降臨了。暮色蒼茫,從那還在夕暉晚照下覆蓋著皚皚

白雪的遠方群山那邊,悄悄地迅速迫近了。

    轉眼間,由於各山遠近高低不同,加深了山巒皺襞不同層次的影子。只有山巔還殘留著

淡淡的餘暉,在頂峰的積雪上抹上一片霞光。

    點綴在村子的河邊、滑雪場、神社各處的杉林,黑壓壓地浮現出來了。

    島村正陷在虛無縹緲之中,駒子走了進來,就像帶來了熱和光。

    據駒子說,迎接滑雪客人的籌備會將在這家客棧裡舉行,她是應召在會後舉行的宴會上

陪客的。她把腳伸進了被爐,冷不防地來回撫摸島村的臉頰。

    “奇怪,今晚你的臉真白啊。”

    然後,她一把抓住了他鬆軟的肌肉,仿佛要揉碎它似的,又說:

    “你真傻啊!”

    她已經有點醉意。散席後,她一進來就嚷道:

    “不管了,再也不管了。頭痛,頭痛!啊,苦惱,苦惱!”在梳粧檯前一倒下,她臉上

立即露出一副令人覺得可笑的醉態。

    “我想喝水,給我一杯水!”

    駒子雙手捂住臉,也顧不得把髮髻散開,仰臉就躺下了。不一會兒,又坐起來,用冷霜

除去了白粉,臉頰便露出兩片緋紅,連自己也高興得笑個不停。說也奇怪,這次酒醒得很

快。她感到有點冷似地顫抖著肩膀。

    然後,她輕聲地開始談起八月份因為神經衰弱,已經賦閑了整整一個月的事。

    “我擔心會發瘋。不知為什麼,我一味苦思冥想,然而還是想不通,連我自己也不明

白。真可怕啊。一會兒也睡不著,只有出去赴宴時,身體才好受一點。我做過各種各樣的

夢。連飯也不能好好吃。在大熱天裡,把針截在鋪席上,戳了又拔,拔了又戳,沒完沒了

的。”

    “是哪個月份出來當藝妓的?”

    “六月。不然,說不定我現在已經到浜松去了。”

    “成親去?”

    駒子點點頭。她說,浜松那個男人死皮賴臉地纏住要她同他結婚,可她怎麼也不喜歡

他,真為難啊。

    “既然不喜歡,又有什麼好為難的呢?”

    “不能那麼說啊。”

    “結婚還有那樣的魅力嗎?”

    “真討厭!不是這樣嘛。我這個人不把日常生活安排得妥妥貼貼,是安不下心來的。”

    “唔。”

    “你這個人太隨便了。”

    “可是,你同那個浜松的男人是不是有什麼關係?”

    “要是有,就用不著為難了。”駒子斷然地說。“不過他說,只要我在這個地方,就不

許我跟別人結婚,不然就不擇手段地加以破壞。”

    “離浜松那麼遠,你還擔心這個?”

    駒子沉默了一會兒,身體暖和了,安詳地躺了下來。突然無意中說出一句:

    “那時我還以為懷孕了呢。嘻嘻,現在想起來多可笑啊。嘻嘻嘻嘻。”

    她嫣然一笑,突然把身子捲縮起來,像孩子似地用兩隻手攥住島村的衣領。

    她那合上的濃密睫毛,看起來好像是半睜著的黑眸子。翌日淩晨,島村醒來,駒子已經

一隻胳膊搭在火盆上,在一本舊雜誌背後亂塗亂畫開了。

    “哦,我回不去啦。女傭來添過火了,多難為情呀。嚇得我趕緊起來,太陽都已經曬到

紙拉門上了。大概是昨晚喝醉之後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幾點啦?”

    “已經八點了。”

    “洗個溫泉澡吧?”島村站了起來。

    “不,在走廊上會碰到別人的。”她好像完全變成了一個嫺靜的淑女。待島村從浴池回

來時,她已經巧妙地在頭上裹上手巾,勤快地打掃起房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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