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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谍战小说《代号柳叶青》(连载)第四章:谁是卧底?

已有 290 次阅读2023-6-5 02:51 |系统分类:文学分享到微信

张耀清这次要找的是海玲的级任导师兼国文先生沈墨林,按理说,这位老相识应该知道一点海玲恋爱的情况。说起鹤龄英华中学当时国文的教育水平,应属百里挑一。该校曾是基督教卫理公会于十九世纪开办的私立教会学校,原名鹤龄英华书院,后经一系列的社会变迁,最终被政府彻底收回教育主权,从此,学校破天荒地增强国文教育实力,采取高薪水高福利待遇,吸引资深的有识之士来给学生上课,沈墨林就是这些人当中非常杰出的一位。

不巧,这位国文先生正眉飞色舞地站在讲台上谈古论今。张耀清和吴雅萍就悄悄来到教室后门,正好后门开着,沈墨林立刻发现了两位贵客,但并没有向他们打招呼,而是大声说道,接下来还有一点时间,我想让大家重温一下《留别日本》。请张海玲同学来朗读。

看着女儿起立后挺拔的身姿,张耀清无不自豪地和吴雅萍相视一笑,然后静静欣赏海玲朗读的《留别日本》:


我惭愧我来自古文明的乡国,
我惭愧我脉管中有古先民的遗血,
我惭愧扬子江的流波如今混浊,
我惭愧--我面对着富士山的清越!


古唐时的壮健常萦我的梦想,
那时洛邑的月色,那时长安的阳光;
那时蜀道的啼猿,那时巫峡的涛响;
更有那哀怨的琵琶,在深夜的浔阳!

但这千余年的痿痹,千余年的懵懂,
更无从辨认当初华族的优美从容!
摧残这生命的艺术,是何处来的狂风?
缅念那遍中原的白骨,我不能无恫!

我是一枚飘泊的黄叶,在旋风里飘泊,
回想所从来的巨干,如今枯秃;
我是一颗不幸的水滴,在泥潭里匍匐,
但这干涸了的涧身,亦曾有水流活泼。

我欲化一阵春风,一阵吹嘘生命的春风,
催促那寂寞的大木,惊破他深长的迷梦;
我要一把倔强的铁锹,铲除淤塞与臃肿,
开放那伟大的潜流,又一度在宇宙间汹涌。

……

听完后的张耀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女儿的声音冷峻而内敛,根本不像那个充满孩子气的海玲。她是谁?如果真是海玲,那究竟什么人让她变成这样的呢?

为了不干扰沈墨林讲课,他走到教学楼外廊,偶然发现跟在后面的吴雅萍眼泪汪汪,不禁心生疑惑,莫非自己的秘书和女儿一样,对目前的社会现状也极其不满?隐隐约约,他感到眼前的吴雅萍开始变得陌生。使他难以捉摸,不由得心底发凉。生性多疑的张耀清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开诚布公地问道,雅萍,我听林真讲,你和她是厦门双十中学的校友,那为什么你们初次见面的时候,竟然一点都不认识呢?

她比我大两届,一个是大孩子,一个是小孩子,自然不相识了。吴雅萍回答。

望着一双纯真无邪的眼睛,张耀清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时间一长,他反而觉得有点失礼,连忙转过头去。此时下课的沈墨林走了过来,邀请他们到自己办公室去,张耀清一边走一边调侃说,墨林先生真是有心啊,让海玲当着她父亲的面,振振有辞地念《留别日本》而不是《再别康桥》。

当下的时局让人感到窒息,还能轻松地挥一挥衣袖吗?沈墨林坦诚地说。

说的不错,你们知识分子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需要时间。

时间?沈墨林反问,您以为蒋总统真的会反思他的过去吗?他的下野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只能暂时拖延一段时间罢了。

进了办公室,沈墨林招待客人茶水,张耀清乘机转移话题,说,听说我女儿恋爱了。

沈墨林不慌不忙地笑了笑,这让张耀清和吴雅萍有些诧异。

顺其自然吧,张站长,反正再过几个月海玲就是成年人了,我们还是祝福他们吧。

接着,沈墨林详细介绍了张雨林的情况,还有他那个做私人拳击教练的父亲。

听了先生的介绍,张耀清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临走时他又想起《留别日本》,就开诚布公向沈墨林讨教了一个问题,说,请问墨林先生,我党最致命的问题是什么?

沈墨林推了推眼镜,说,我的故乡在上海漕河泾镇,我家门口的那条路由于是大流氓黄金荣出资所建,故取名为金荣路。您看,我们为之奋斗的三民主义,到头来还是被流氓无赖利用,可悲啊!以此类推,我们几乎所有的领域都充满了唯利是图的江湖特色。

明白了。张耀清重重握了一下沈墨林的手,马上钻进轿车。


一路上他思绪万千,眼下的情势谁都很清楚,张治中和周恩来表面上的和谈最终会一无所获,共产党军队在四月份横渡长江天堑早已是不争的事实。同僚张其昀给他透了一个底,在蒋介石的转移方案中大概有三个退路,它们依次是大西南、海南岛和台湾岛。原本大西南是第一选择,但身为蒋介石最信任的幕僚,张其昀进行缜密思考后认为,西南的地方势力昏庸无能,从根本上很难委以重任;海南岛和台湾岛各自拥有得天独厚的天然海峡,但海南琼州海峡过于狭窄,坚守非常困难。于是他果断提出,台湾海峡的宽阔舒展完全可以阻挡人民解放军的陆军;这是上天保佑国军,最起码还有零星的一点海军实力可作为依托,再请求美国的保护,加上日本殖民统治五十年所积累下的工业根基,因此把部队转移到台湾岛才能解燃眉之急。

 

依据长期在委员长侍从室工作的丰富经验,张耀清分析预测,彻底抛弃驻守海南岛的想法自然不在话下,但要不费一枪一弹就扔掉整个西南,蒋介石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因为当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巨大障碍,使他极其顽强地顶住了日军主力师团一波又一波的疯狂进攻,可以说,天府之国几乎成了他抵御外强的风水宝地。由此肯定,不久的撤退计划将在辽阔的大西南和孤零零的台湾岛之间做痛苦的决断。

电话铃响了,是边一凡打来的,告诉他林公馆原来的大管家找到了,朱科长正准备秘密询问。张耀清喜上眉梢,急不可耐地赶到调查科。进了办公室,边一凡安排他坐下,又递来一副耳机,透过特制的玻璃幕墙,可以清晰观察到朱奇正和管家的一举一动。

对不起,鲍管家,我们特地把您找来,是想搞清楚一些连您自己恐怕也十分疑惑的问题。朱奇正很有礼貌地解释。

哪里话,我们老爷生前与贵局的周国安副局长交情非同一般,有什么话您尽管问。鲍管家说。

在被林太太辞退以前,您一直是林衡先生的贴身管家,对他的婚姻生活应该了如指掌。

是的,鲍管家自信地说,我们老爷自从前夫人去世后,为了表达对她的怀念,就从来没有打算再娶。

林先生没有子女吗?

曾有一个女儿,很不幸,生下来没过几个月就夭折了。

那么,朱奇正一边递给鲍管家一根香烟,一边直奔主题说,现在的林太太和林衡先生结婚,你们上上下下是不是都感到很突然?

有点,鲍管家实话实说,林太太在同老爷结婚前,我们都不认识她。

凭您的感觉,他们像夫妻吗?

很像,鲍管家猛地吸了好几口烟,说,不过像父母包办的那种,相敬如宾。

无论是朱奇正,还是外面的张耀清和边一凡,都被鲍管家这句相敬如宾所鼓舞。他们知道,敬重的成分越大,逢场作戏的可能也就越明显。

朱奇正乘胜追击,说,林太太在辞退您的时候,她的态度是怎么样的?是理直气壮?还是有难言之隐?

应该是后者,她十分愧疚。

从管家那儿知道的就这么多了,朱奇正立刻结束谈话。送走姓鲍的之后,他兴奋地赶到张耀清和边一凡这里,三人一致认为程碧云有重大嫌疑。

边一凡得意地说,看来这个林太太是一位既忠诚于他们的党,而又缺少经验的同志。辞退管家和佣人时,她应该装得理直气壮才对,不经意之间,她表现出了无产阶级的同情心。

 

顺着朱奇正和边一凡的思路,张耀清敏锐地发现,程碧云利用林公馆的目的,很可能是把这个地方当做一个秘密联络站,与该联络站有关系的必定是福州共党地下组织的一些分支机构,所以加强对林公馆的秘密监视至关重要。鉴于程碧云的特殊地位,跟踪人员绝对不能马虎大意,具体操作务必小心翼翼,关键的时候甚至可以先放嫌疑人一码,避免把她逼到绝境,只有这样才可以进一步了解共党内部的许多情况。依张耀清的直觉,程碧云不一定就是这位林太太的真名,她的来历,她的家庭,还有她的情感生活等等,都是目前立刻要展开调查的重要内容。另外,程碧云的上面应该有更高一级的人在遥控指挥,如果顺藤摸瓜把这个人也挖出来就真正的一箭双雕了。按警察局的正常逻辑,林公馆当属共党城工部管辖,那么,共党社会部或情报部的人员不可能跟他们没有任何来往,哪怕柳叶青不是程碧云,也能由这条线循序渐进地揭开其神秘的面纱。于是,在成功喜悦的驱使下,边一凡迅速打开一瓶法国葡萄酒,满满倒进三只银色酒杯,接着三人按军人礼仪把酒一饮而尽。

由于调查林公馆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警察局局长魏波知道,否则,魏波很可能因为同程碧云的私人友情而破坏行动,所以张耀清特地让边一凡从保密局抽调精明强干的特务,专门听从朱奇正的统一调遣。当天晚上,四名特务,两男两女,被悄悄布置在林公馆周围,开始了对林衡遗孀的严密监视。

与此同时,林公馆内的所有人并没有觉察到外面的异常动向,和往常一样,他们按部就班地重复着主人规定的各种事项。

早晨起来,程碧云准备吃完饭就去汇丰银行会晤沈剑平,有时早餐前会出去跑跑步,今天突然来了兴致,穿上运动服英姿飒爽地出门跑了起来。绕了几圈,回到家门口,脑海里有一个奇怪的眼神顿时冒出来了,好像是女的,男的?不对,她的经验告诉自己,刚才跑步时有人在注意她。为什么要注意呢?男的容易理解,好色;可女的就费解了,没错,是女的。她明白,特务盯上了。进门之后,程碧云火速把全体人员召集在一起,用简短的话语告诉同志们,她刚才遇到险情了。

在这里的人都是共产党员,既然外面有特务,那么就请大家时刻警惕,随时准备投入战斗!她命令说。


整个上午,林公馆的同志们都做好了思想准备,严阵以待。值得庆幸的是,早晨由于临时锻炼发现敌情,没有去汇丰银行,差一点暴露沈剑平,程碧云觉得运气还算可以,好像是冥冥之中的默契吧。接下来的问题在于,区委那里,还有下属支部看来要暂时停止联系,那唯一的途径,就是如何保持与沈剑平的正常交流,毕竟中央社会部的同志们有着丰富的斗争经验,尤其在目前这种敌强我弱的悬殊态势下,他们的存在给处于逆境中的自己带来了希望。那么,采取什么样的策略才能万无一失呢?今天发生的事情必须及时通知沈剑平,不然,风险系数会无休止地膨胀,最终产生无可挽回的后果。

她坐在躺椅上喝了整整一壶红茶,绞尽脑汁构思着与中央社会部的日常联络,要找到一个万全之策,既不能让特务们怀疑,又能保持正常的工作往来。正思索着,佣人跑来告诉她,楼下接到警察局周国安副局长的电话,程碧云的灵感突然一闪而过,就在下楼准备接电话的几十秒内,她迅疾做好了盘算,诱导周国安说出一个活动安排,再顺势把沈剑平也拉进去。这样的话,就算保密局知道这件事,由于是周国安发出的邀请,他们肯定不会有其他联想。

她拿起电话,就在一瞬间想起周国安曾说过,他认识的人中间只有汇丰银行的黄非和沈剑平会打桥牌。有了!

周局长吗?你好,最近忙什么呢?

周国安慵懒地在电话那头告诉她,近来想找点新花样玩玩。

程碧云决定让他做选择题,说,跳舞是不是跳腻了?……打网球呢?……搓麻将?……太俗气了,呵呵!……那打桥牌怎么样?我跟你配对?……是吗?黄行长和沈襄理的桥牌水平我倒是要见识见识。好,就这么定了,每星期的周末到你家吧。

打完电话,程碧云如释重负,在内忧外困的情况下,她真的要感谢这个整天沉湎于花天酒地的家伙,不知不觉成了自己的挡箭牌。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仍旧扮演着阔太太的角色,逛商店,看电影,吃西餐,甚至找几个与周国安差不多的酒囊饭袋一起消磨时间。跟踪的特务们时间一久也犯嘀咕,这分明是游手好闲的女人,怎么会加入共产党呢?其实,程碧云心里很清楚,自己上流社会的特殊身份,无论是警察局还是保密局都不敢越雷池一步,怀疑归怀疑,要想得寸进尺可没那么简单。

周末时候,她赴约去了周国安的宅邸,见黄非和沈剑平早已经在客厅等候,就故意同黄非热情地聊起桥牌的来历。这让黄非有一个错觉,好像林太太与沈襄理并不是很熟。周国安和太太李梅婷赶忙招待客人进了一间非常幽静的屋子,里面专门布置有打牌下棋所需要的家具用品,窗户外面正好是花园,清香四溢,芬芳吐艳。

打牌间隙,周国安跑到客厅接一个电话,黄非去了卫生间。乘此机会,程碧云向沈剑平简短汇报了林公馆所发生的情况。

他们只是怀疑,碧云同志,这段时间你必须切断和各支部的联系,用表面上的游山玩水来迷惑他们。沈剑平小声叮嘱。

那以后的工作?程碧云有点焦急。

你的下属机构让我们社会部的同志暂时去跟他们联络。

周国安和黄非几乎同时回到座位,四个人继续打起了桥牌。

沈剑平从周国安宅邸回家后,立刻电话通知一名精干的社会部成员高波,用暗语告诉他明天上午在老地方碰面。第二天两人相遇在靠近闽江的码头边上。沈剑平命令高波从今天起,程碧云手头的一系列工作暂时由社会部接管负责,下午先去英格丽咖啡馆,找老板方延,暗号是:你好,能不能教我意大利开局?回答是:对不起,我只会法兰西防御。

听沈剑平交待完工作详细内容后,高波告别上级,下午马上开车赶到了英格丽咖啡馆。进了门打听老板是谁。在服务生的指引下,只见方延单独坐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正好奇地观察他这位陌生人。高波从容不迫走了过去。

您是方延先生吧?

是的,请坐。

你好,能不能教我意大利开局?

对不起,我只会法兰西防御。

暗号对上了,两人轻轻握了一下手。

 

我姓高,是中央社会部的,碧云同志委托我暂时负责福州各支部的具体工作。

 

方延有点紧张,但组织纪律不允许他追问程碧云的下落,于是把A支部的人员配备和工作进展都向高波做了介绍。商谈完后,高波善解人意地安慰道,没事的,碧云同志只是受到敌人的怀疑,他们不可能马上找到证据,这段时间林公馆必须停止一切活动,但城工部的地下工作仍旧要继续进行下去,所以我们社会部将竭尽全力辅助你们度过难关。

 

会不会我们内部有敌人的卧底?方延问。

 

有可能,高波说。


这句有可能使方延如坐针毡,他不愿看到但又无法避免的事实,如今在林公馆的同志被敌人严密监视的背景下,仿佛正一点一滴让真相浮出水面。虽然他的下属中只有张船声和曾惠康两位部门主管知道英格丽咖啡馆,但无论如何也不能排除其他人通过各种途径,有意或无意探知一些蛛丝马迹。他一边和高波交流城工部的工作事宜,一边暗暗提醒自己要多留点心思注意内部人员的一举一动。

高波向方延布置完任务后,就马上离开咖啡馆,按老规矩约了上级沈剑平,告诉他城工部的人员中可能有国民党密探,当然目前还是凭方延同志的直觉所做出的判断。针对这个问题,沈剑平在打桥牌间隙专门征求过程碧云的意见。作为城工部新任的副部长,程碧云认为,在目前敌我双方互相渗透的特殊情况下,刻意去追查那个迹象还不明朗的密探,反而会增加同志间的误会和猜忌,最好的办法是进一步加强防范意识,做好保密工作,请高波尽快把她的想法传达给福州各支部的书记。

对处于逆境中的程碧云来说,眼下可以顺利操作的,恐怕就是如何把握警察局局长魏波的心理状态了。策动福州国民党警察起义已经是刻不容缓的时候。周国安太太李梅婷近在眼前,这个酷爱吃西餐的女人,如果得知哪里有美味洋玩意,立刻馋涎欲滴。程碧云记得魏波曾透露过他的宅邸是在一家俄式西餐厅附近,而且整个福州城就只有这家做俄国大菜。想好之后,她对李梅婷说,周太太,您知道福州哪里有吃俄国西餐的吗?我请客。

李梅婷惊喜万分,尖着嗓子说,太好了!我知道福州就一家,我明天带你去。

第二天上午,程碧云又给李梅婷打了电话,说自家的车坏了,请她开车到林公馆来接自己。这样一来,监视的特务会以为是李梅婷要吃西餐,顺便拉程碧云一块去。两人中午到了那家俄式餐馆,点了很多菜,李梅婷风卷残云般地把大菜一扫而光。

吃完饭走出餐厅,程碧云借口撑得太饱需要散散步,于是,两人慢悠悠地徜徉在林荫大道上。忽然间,李梅婷大声惊呼,哎呀,这不是魏局长家吗?

真的?程碧云明知故问。

走,到他家坐坐去。李梅婷欣喜地建议说。

没有预约恐怕不好吧?程碧云故作矜持。

都自己人,别顾忌这些,我告诉你呀,魏太太可热情了,非常好客。李梅婷拉着程碧云的手臂,兴冲冲地踏进魏波宅邸。

碰巧魏波不在家,魏太太黄瑛接待她俩,还请出了老太爷魏鹤庭。幸运的是,黄瑛和李梅婷一样,也特别爱吃西餐,就提议从今往后,三个人每周在旁边的俄式西餐厅聚会一次。

有了警察局局长和副局长太太的保驾护航,这位林公馆的女掌门人如虎添翼,跟踪的特务们也怀疑警察局特务科科长朱奇正是不是眼睛看歪了,这样下去肯定劳民伤财。程碧云初战告捷后,通过旁敲侧击从黄瑛那里打听到了魏波父亲魏鹤庭,由于同蒋介石政府格格不入,不止一次提醒儿子要防备朱绍良安插在警察局内部的亲信。有一点恐怕魏波也很清楚,朱绍良请他做警察局局长的目的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只要有半点通共嫌疑即可痛下毒手。在和魏波相处的这段时间里,程碧云清醒地观察到,这位新任的警察局长对李宗仁还抱有幻想,还希望与共产党形成南北对峙。好在其父魏鹤庭属于正直的同盟会元老,黄瑛和他也相濡以沫,甚至对爱妻,魏波还有依赖心理,因此,做好黄瑛与魏鹤庭的工作是取胜的捷径。

回家坐在卧室阳台的藤椅沙发上,程碧云继续思索着福州警察局里错综复杂的各种关系,朱绍良的远房侄子朱奇正是一个极其危险的顽固分子,而主管政工的副局长董维新也执迷不悟地为虎作伥,争取魏波的工作必然会被他们最终察觉,该怎么做才能摆脱这两个危险分子呢?假如自己完全暴露而转入地下,那么就必须和魏波彻底摊牌,成功的希望还是有,但前提是朱奇正这颗钉子一定要除掉,否则,魏波的人身安全也难以保证。解决了朱奇正,那个师从政治干将邓文仪的董维新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光杆司令,草包副局长周国安在魏波身边可有可无,不足挂齿,如此一来,针对警察局的统战工作才能万无一失。

在周国安宅邸与沈剑平谈及此事,沈剑平基本同意她的想法,干掉警察局特务科长朱奇正,不仅可以确保福州国民党警察策反工作的顺利,还能减轻二千多名城工部同志的心理压力,但时间节点最好放在林公馆的同志们秘密转移之后,以免过早激怒敌人,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当黄非和周国安夫妇凑巧不在场时,沈剑平还向程碧云透露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今天二十一日,渡江战役的枪声已经打响。这一夜,程碧云没有合眼,她无法入睡,时不时地抚摸丈夫翟英杰如像章般大小的遗像,默默流下幸福的泪水。多少年了,她为之奋斗不息的神圣使命,就要在人民解放军摧枯拉朽、排山倒海的前进洪流中胜利实现了!骑在中国人民头上二十二年的蒋介石集团即将土崩瓦解。兴奋之余,也许她不会想到,由于考虑到国民党政府有极大可能拒不接受我方谈判代表正式提交的《国内和平协定最后修正案》,这意味着国共之间的谈判将会彻底画上句号。因此,负责指挥渡江战役的粟裕和刘伯承同志,早就准备按照原先拟定的统一部署,一旦蒋介石政府拒绝在修正案上签字,就将于本月二十一日发动进攻。

这一天的黎明时分,第三野战军和第二野战军的指战员们,在强有力的炮兵支援下横渡长江。一只只破旧的小帆船,承载着一个个肩负使命、奋不顾身的年轻战士,他们在敌人疯狂的炮火中视死如归,身边的战友倒下了,活着的继续踏着死者的足迹随小船朝前方挺进。波涛汹涌的江水一浪高过一浪,翻滚起自由解放的怒吼,它咆哮着,呐喊着,如龙腾虎跃般奏响东方日出的壮美乐章。

辗转反侧的程碧云索性下床,像小女孩似的跑出房间,走下楼梯时,发现林公馆的同志们都静静地聚在客厅里。和自己一样,他们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尽管外面的特务虎视眈眈,正揣测着里面的一举一动,为迷惑敌人,房间里的灯全部关闭,漆黑一片,但所有共产党员的眼睛里都散发出晶莹的光彩,彼此照亮了尘封多年甚至有点封闭的心灵空间。白天的时候,他们分别扮演着司机、保镖、佣人、厨师;而今夜他们一反常态,回到了当年入党宣誓时的难忘场景。如今林公馆被监视,每位城工部同志都做好了最坏打算,擦亮手枪,装满子弹,时刻准备同保密局的特务做最后一搏。

可惜,程碧云和她的同志们并不能亲眼看见,我军已经在当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破国民党部队精心部署的长江防御阵地。突击集团第二十一、二十四、二十五、二十七军成功登陆,接着,安徽贵池、铜陵、芜湖,江苏常州、江阴、镇江均被我军陆续占领。

当东方旭日缓缓升起,程碧云推开窗户,清凉的晨风拂面而来,吹散了一夜未眠的倦怠。她尽情呼吸着春天的迷人气息,等待长江边上再传来摄人心魄的喜讯。为了这个日子,她等得太久太久,从她还是一个沐浴在五四阳光下的青年学子开始,就常常幻想未来的中国将走向什么样的康庄大道,她结识共产党人翟英杰,与他相爱结合,毫无保留地把青春和热血奉献给了为理想而斗争的蹉跎岁月。想到这里,她闭上了眼睛。

命运对程碧云来说应该是公平的,也许她并不知道,就在二十三日,我第三十五军先头部队的战士们,高举鲜艳的红旗,冲进南京总统府,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结束,一个新时代的来临。

她想画画,画一幅浓重的水粉画,当年报考建筑专业,就是凭借水粉的出彩而被优先录取的。但事实上她不能,这是纪律,任何表达真实情感的途径都不允许被敌人所察觉。那怎么办呢?她思忖了良久,终于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用充沛的想象力在画纸上胡乱涂抹,而在自我的意念中创造出这幅红色画作。每上一种颜色就代表一个人物,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究竟画的是什么。于是,在她豪放洒脱的艺术想象中,一名勇敢无畏的解放军战士,把红色战旗插上南京总统府的楼顶。紧跟身后的是一名代表叶挺独立团的北伐军战士,接着是一名红军,错了,应该是女红军,因为她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参加两万五千里长征,还要画上八路军、新四军、东北抗日联军。画着画着,她感到一幅经典的水粉画呼之欲出,在她的幻觉里,在黎明破晓的晨曦里。


早饭刚过,黄瑛来电话说有事要到林公馆商谈,程碧云猜想,一定是解放军占领了南京,魏波情绪有很大起伏,这正是进一步接近目标的大好时机。在客人到达之前,她偶然想起上次聚会时,黄瑛说她女儿魏冬菊喜爱画画,魏波和她准备找一位美术家庭教师。好极了,她立刻把自己卧室的画架搬到客厅一个十分醒目的位置,这样就可以自然而然地吸引黄瑛的注意力。

无巧不成书,黄瑛一踏进门就看见了画架,惊叫,啊呀,林太太您会画画,真好!我家冬菊不用再请先生了。

程碧云谦虚地说,哪里,我只会素描、水彩水粉什么的,油画就不行了。

够了,教教我们家冬菊绰绰有余。

程碧云欣然答应,但坚决不要报酬,只同意顺便尝尝女主人的烹调手艺。黄瑛坐下后,开门见山就把共军占领南京,丈夫做恶梦,白天问他,可能是男子汉的面子让他躲躲闪闪等烦心事说了出来。

什么?程碧云故作惊讶地问,共军这么快就过江了?

连南京都被他们霸占了,接下来上海、杭州恐怕保不住。黄瑛忧心忡忡地说。

上海不是有汤司令吗?

这个汤恩伯管什么用呢?我看,咱们福州迟早要被共军包围。

那魏局长和您?

黄瑛神情黯淡,喝了一口佣人端上来的茶,说,林太太,您交际甚广,是不是帮我探听一下?

见黄瑛并没有说出究竟探听什么,程碧云猜测,魏波夫妇知道林衡生前与国民党左派交友甚好,八成是想通过她了解一下共产党方面的虚实。那也好,她就扮演一回左派,既可以隐藏真实身份,又能在国民党警察局和我党城工部之间铺设一个缓冲地带。于是她一口答应黄瑛的请求。

自从做了魏冬菊的美术先生,程碧云很自然地成了魏波家的常客,还经常同局长父亲魏鹤庭聊家常,她很快知晓,福建事变是蒋介石对魏鹤庭这位辛亥元老恨之入骨的真正原因,也造成魏波长期得不到信任的尴尬处境。一二八淞沪抗战之后,国民党第十九路军被调遣至福建,其目的是围剿苏维埃革命根据地。第二年,李济深、陈铭枢、蒋光鼐、蔡廷锴等人率十九路军全体官兵,在福州创建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广泛推行联共反蒋的政治主张。就在这时,魏鹤庭联合福建当地的民主和工商界人士,竭尽全力资助十九路军的爱国举动。遗憾的是,在蒋介石军队的疯狂围攻下,福州沦陷,福建事变以十九路军的失败告终。

喝着程碧云送来的祁门红茶,魏鹤庭回忆起当年的一些趣事,如陈铭枢因为军事指挥上的分歧,像老师教训学生那样,把蔡廷锴骂得不敢抬头。

真的?程碧云大声惊呼,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十九路军是陈铭枢先生辛辛苦苦一手创建,并呕心沥血细心培养,一点一滴发展壮大,才有了无愧于党国的威武之师。蒋光鼐和蔡廷锴二位将军再怎么厉害,也只能算陈铭枢先生的得意门生。您还没见过蒋校长骂他的黄埔生,骂急了就开始不尊重女性了。

魏鹤庭开怀大笑后说,姓蒋的骂人常常骂得没头没脑,可陈铭枢不一样,他骂得理直气壮。

程碧云心里明白,要让魏鹤庭有安全感,必须在李济深和陈铭枢之间做出选择,也就是元月,李济深联合其他党派和无党派人士共同发布了声明,向世人宣告坚决拥护中国共产党的领导。看来李济深公开自己的政治立场,想通过他来做魏鹤庭的工作是不可能了。

一个人安静的时候,她反复揣测陈铭枢如今在哪里,是不是在为我党工作?如果是,那他一定在做策反国民党起义的事情。

在去周国安宅邸的路上,程碧云暗暗决定,假如陈铭枢真的弃暗投明,请他给魏鹤庭写一封亲笔信,就能彻底打消魏鹤庭的顾虑。打牌间隙,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沈剑平,希望社会部能帮助核实一下陈铭枢的真实身份。

沈剑平沉思了片刻,说,十九路军番号被蒋介石取消以后,陈铭枢完全丧失了赖以生存的政治筹码,几乎变成了钟情于山水的隐士。当然,不排除他卧薪尝胆,以图东山再起的可能。

程碧云认同沈剑平的最后一句话,说,从近两年来国民党部队起义的情况来看,我总能感觉到陈铭枢的影子。目前在争取魏鹤庭和魏波父子这件事上,我迫切需要一位国民党元老级的人物,能在魏鹤庭举棋不定的时候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另外,魏波是孝子,对魏鹤庭的话还是肯听的。

好吧,我马上与中央联系,搞清陈铭枢的身份,至于送信,还是由我们社会部的同志去做,你们城工部也许真的有保密局特务。

魏鹤庭的问题几乎解决了一半,而魏波就扑朔迷离了。程碧云只能从黄瑛那里探知一些究竟,并且料定这位深藏不露的警察局长眼下在慎重观望,既然对方不急,她也不能操之过急。更多的时候,她只跟魏波谈天说地,好像外面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终于有一天,魏波沉不住气了,在和程碧云饭后散步时突然说道,林太太,实不相瞒,我最近睡不好觉啊!

魏局长,看你,还这么见外,令尊和您太太都叫我碧云,以后你也这么叫我吧。

不好意思,魏波说,您看,碧云,共军接下来肯定要拿下上海,汤恩伯根本无法抵挡,我们福州的命运凶多吉少啊!


程碧云看出魏波十分替国民党的命运担忧,或者说他个人的前途和一家老小的安危,都被捆绑在今后的事态发展上。现在最稳妥的办法,是先要把他从蒋介石的阵营中拉出来。这时程碧云想到了桂系,当年两广六一反蒋事变中,李宗仁和白崇禧曾派心腹密使,恳请邀约闽系将领加入桂军。应该说,魏波对这股实力雄厚、倒蒋心切的广西军阀是有好感的。

魏局长不必太忧虑,程碧云胸有成竹地说,坐镇武汉的是白崇禧长官,他拥有数十万强悍的八桂子弟,区区一个林彪是奈何不了他的。您需要做的,就是向李代总统和白长官靠拢。

那你对蒋总统怎么看?魏波抛出一个难题。

这显然是极其敏感而又无法避免的问题。程碧云决心冒一次险,但前提条件必须是牢牢站在李宗仁这边。

实在不敢恭维,她一边欣赏院子里的梨花,一边慢条斯理地说,蒋总统这个人,怎么说呢,您对他越好,他就越得寸进尺。

魏波自嘲地笑了笑。

您看,程碧云直截了当说,他那么多的结拜兄弟,到如今和他同舟共济的还剩下多少?谈判破裂后首席代表滞留北平,大家纷纷议论,蒋总统又失去了一位姓张的朋友,魏局长也一定会这么想,但不要忘了,他当初又是如何对待另一位姓张的朋友的呢?

魏波避开程碧云的目光,转过身去,低下头沉吟了一会儿,又抬头苦笑说,他现在对李代总统和白长官还算尊重。

这是表面做出来的,程碧云一针见血说,因为在白长官的手下还有一支能征善战的部队,假如哪天被共军打散了,他还会像现在这样一团和气吗?

这句话像小小的针尖,不折不扣刺在魏波忐忑不安的心窝上。自从替代郭怀未担任所谓的福州市警察局局长以来,他一直有种如履薄冰的危机感,不仅身边埋伏着像政客一样的副局长董维新,而且省主席朱绍良的远房侄子朱奇正犹如一只狡猾的狐狸,几乎天天都在捕捉莫须有的共党嫌疑的机会,搞得警察局人心惶惶。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这个局长只不过是一个摆设,好在各分局局长都听他的,假如真的发生实质性冲突,自己至少还能勉强应付。然而严酷的现实告诉他,内部解决矛盾纠纷还可以触手可及,外面的世事变幻甚至狂风暴雨却是鞭长莫及,多么无奈的结局啊!他不禁感叹自身的渺小无力,在人民解放军踏遍中国大地,赢得天下苍生衷心拥戴的背景下,更显得山穷水尽疑无路。参加国民革命以来,他坚持认为自己和父亲魏鹤庭一样,属于那种士可杀不可辱的义勇之人,忠实于三民主义的理想信念,但如今的尴尬局面让他几乎万念俱灰,难道这条路走错了吗?蒋介石靠不住,只有按照程碧云指引的一条羊肠小道,拉住李宗仁和白崇禧的衣襟,再凭借一点说不清楚的运气,也许能挺过眼下的艰难时局。

他让司机坐在副驾驶位子上,自己亲自开车,漫无目的地在福州城里快速奔驰。不得不说,他非常眷恋这座城市,鸦片战争之后迅速崛起,成为晚清沿海十分璀璨的一颗明珠。在他幼年的记忆中,父亲参加的福建同盟会赶走苟延残喘的满清邪恶势力,在榕城建立了第一个军政府。民国二年,父亲参与的二次革命不幸溃败,各路军阀争先恐后抢夺这座城市的控制权。如此混乱不堪的可怕局面,留给他少年时代无法抹去的心酸回忆。他记得民国十五年年底的某一天,北伐军浩浩荡荡开进福州城区,老百姓夹道欢迎,他作为一名普通的大学生,和老师同学一起高喊革命万岁,期盼着灾难深重的国家从此刻起摆脱战乱苦痛,走向民主富强的健康之路。当蒋介石背信弃义朝共产党人举起屠刀时,他彷徨过,痛苦过,也曾经不顾个人安危,保护被反动派悬赏通缉的赤色分子。当日寇的铁蹄踏进华夏大地的时刻,他义无反顾地投身于这场拯救民族危亡的战斗中,和父亲年轻的时候一样,决心把整个生命都奉献给中华儿女奋发图强,众志成城的铁血道路。而就在今天,他所期盼的美好一切,刹那间,全被蒋家王朝倒行逆施的摧残,变得希望渺茫,变得黯淡无光。

不知不觉,车开到了警察局鼓楼分局门口,他下了车,在站岗警员的行礼中大步走进办公楼。分局的同仁见局长大驾光临,纷纷毕恭毕敬地问候。他直接来到分局局长薛勇办公室。里面除了薛勇,还有仓山分局局长华平。


见局长进来,薛勇和华平赶忙起身。魏波做了一个表示随意的手势,然后在薛勇的椅子上坐下。薛勇亲自倒茶给局长,华平则敬上一根烟,又恭顺地用打火机点上。魏波吸了好长时间,并没有说话,两位分局局长猜想肯定是共军过江,魏局长心情压抑。最终还是薛勇斗胆开了口,说,局长,兄弟们都听您的,眼下的战况对咱们不利,可大西南我想还守得住,您不必过于担心。

是啊,华平也劝慰说,还有白长官那里,共军要想突破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远水解不了近渴,魏波摇摇头说,共军下一个目标就是上海,再下一个是杭州,很快,我们福州就要面临粟裕大军的围攻了。哪怕白长官能守住中南,也拯救不了我们这里。

魏波的顾虑不无道理,靠着父亲同李宗仁、白崇禧过去的交情,他或许能躲避一时,但无法躲避一世。更何况随着战局的千变万化,就连曾经风光无限的桂系也说不定难逃厄运。

有什么酒?他问薛勇。

薛勇喜上眉梢,三步两步跨到放酒的柜台边,拿出三只晶莹剔透的高脚酒杯,打开葡萄酒盖子,满满地斟上酒。屋子里顿时洋溢着芬芳的香味,魏波的心绪稍微好一点,接过薛勇递过来的酒杯,猛地喝了一大口。于是,三人一边喝着一边聊起海阔天空。

就在他们喝得烂醉之时,与鼓楼分局相距不远的英格丽咖啡馆,方延与张船声、曾惠康两位同事因为欢欣鼓舞,喝光了三瓶伏特加。只有张船声还有点清醒,他让服务生们照顾好这两位喝醉的,自己摇摇晃晃走出咖啡馆。外面的凉风吹得他清醒了许多,本来踉跄的身体立即挺直了腰杆儿,随即做了几次深呼吸,驱散体内升腾起伏的热量,大踏步地朝前方迈进。

朦朦胧胧中,他径直逛到了烟波浩渺的闽江边,轮船的汽笛声响彻在耳,唤起无数深藏在记忆中的陈年往事,如潺潺的溪水流淌在这位布尔什维克的心窝里。发自福建最大的水系河流闽江,从闽浙赣交界的武夷山和仙霞岭开始,穿过全省疆域三十多个县城,其下游统统聚集在省会福州境内,滚滚江水波浪起伏,贯通整个市区范围,朝着东方流进湛蓝深邃的大海。身为英属马来亚的华裔后代,张船声从小就跟父亲学习西方拳击,长大后在南洋一带颇有名气,然而骨子里的中国文化血脉使他毅然决定回国,参加热火朝天的北伐运动。当国共合作破裂,血雨腥风悄然袭来时,他选择了共产主义。

回到离家门口不远的拳击馆,那是他自己开设的,专门教一些年轻人打拳。他对着镜子反复进行着空击练习,好让心潮起伏的状态得以渐渐平息。从明亮的镜子里可以看到学员们有的在打沙袋,有的在猛击速度球,平时他要求大家为确保出拳果断,掌握平衡感和节奏感,培养出动态视觉能力,必须每天坚持沙袋和速度球锻炼。

儿子张雨林从家里赶过来叫他去吃饭,看到拳击馆学员们练得热火朝天,也忍不住跃跃欲试,但被父亲严厉制止。张船声不想让儿子过早涉足这项打人的运动,以免年少气盛在外惹事。关于雨林和特务头子的女儿恋爱一事,方延曾把程碧云的看法转告给他,尽管不能直接告诉他上级的名字,只以代号的形式,但张船声从方延的语气里听得出,上级显然默许这两个孩子的感情发展。自从妻子病故之后,父子俩相依为命,无话不谈,可在同张海玲的恋爱关系上,张雨林对父亲毫不妥协,也许是初恋的缘故,特别相信自己的直觉。而对张船声来说,要接受敌人的千金做儿媳,实在不可思议,他多么痛恨这些人!民国二十三年,已经入党五年的张船声来到闽东地区,加入中国工农红军闽东独立师,三年千辛万苦的游击战,与占绝对优势的敌人奋力周旋,一直坚持到抗战爆发。皖南事变中他虎口脱险,突围成功,但一想起叶挺军长往往就夜不能寐。蒋介石挑起内战后,他转入地下,担任A支部特勤组组长,厮杀在枪林弹雨里,为死去的无数冤魂复仇。


拳击馆里扮演教练助理的下属名叫费岳,跟他一起战斗了整整十年,由于曾毕业于音乐学校,生活做派一直保持着艺术家的种种习性,甚至有点洁癖。在部队的时候,张船声就开玩笑说,幸亏费岳是在新四军里,如果在八路军那儿保证挨批。可费岳却不以为然,用风趣的语调辩解说,北方的八路军同志不习惯情有可原,谁让自己吃的比人家好,穿的也比人家好,还喝过洋墨水。不过话说回来,由此证明江南的新四军不仅是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而且还是一支能歌善舞的军队,像陈军长会下棋会写诗,还会欣赏西洋古典音乐。后来的结果证实了他的观点,不然的话,怎么会有攻下孟良崮,击毙张灵甫呢?

上个月遵循程碧云的指示,A支部已经把工作重心转移到学生运动上来,由后勤组组长曾惠康出面,与各大中学校的秘密地下支部取得联系,利用晚上时间进一步争取更多的学生参与反独裁的爱国行动。经过慎重的研究分析,方延和曾惠康初步拟定了下个月学生工作的重点策略,准备在五月四日那天举行集会游行,声讨国民党反动派的倒行逆施。在我党与南京政府联合抗日初始,就把五四学生运动当做弘扬民族气节,奔赴救国救民战场的催化剂。延安方面把每年的五月四日作为庆祝中国广大青年的节日。可能是受了我党的影响,国民党有关机构也不甘示弱,大胆向上级部门提出五四青年节的建议,不久获得政府批准。然而好景不长,抗战晚期在蒋介石的操纵下,国民政府突然变更节日,把三二九黄花岗起义烈士纪念日命名为中国青年节。毫无疑问,如此改变显然是企图与我党划清界限,转移国统区的青年学生和人民群众的政治注意力,可没想到的是,如此一来反而激起民众情感和心理层面的强烈抵触,无法得到大多数国民群体的广泛认同。为挽救道义上的损失,陷入矛盾困局的国民党政府于抗战结束前夕,同意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在重庆的正式提案,将五月四日定为五四文艺节。不管怎样,用文化取代政治可算做亡羊补牢的一种无奈之举吧。


离开自己开办的惠康牙科诊所,曾惠康同扮演护士的马永丽一起,乘坐黄包车及时赶到福州学生联合会所在的地下室门口。两人自然而然地环视了一下四周,见没人注意,就走了进去。

除了学联的人,还有代表福州教师团体的地下组织负责人。曾惠康只认得三人行学社社长吕尚武,就先和他握了手。吕尚武给他介绍新任的副社长沈墨林,曾惠康仔细一辨认,连说想不到啊,雨林的国文先生也是我党同志。

开会讨论的时候,沈墨林一反平时内敛和低调的特点,在发言中立场鲜明地亮出自己的独到见解。他认为,国民党用强权手段取消原先的五四青年节,分明是想搞乱青年学生对新文化运动的思想概念,从而脱离共产党的影响。在座的各位应该像西南联大那样,号召福州大中学校的师生在五月四日当天隆重纪念中国青年节。我们为什么要过五四?因为我们是新时代的新青年。

正在这时,门外放哨的同志悄悄跑来,在曾惠康耳朵边小声嘀咕了几句。曾惠康迅疾通知大家,特务们快要来了,立刻转移!

曾惠康的脑海里闪现出一个疑问,往常这里很安全,怎么今天突然会暴露呢?但事态紧急,他来不及细想,出门后和马永丽分头行动。

马永丽走了一会儿,发现身后有两名特务跟踪,就决定按特勤组布置的套路行事,把敌人引到我方人员埋伏的公寓房间内,然后关门打狗。她神情自若,大摇大摆地朝指定的公寓走去。后面的特务紧跟不舍。她进了门,走上楼梯,来到二楼的走廊过道,找到214房间。她心里感到好笑,214分明暗示这两名狗特务要死。她直接推门而入,关门时故意留下一丝缝隙,给他人印象是粗心,忘了把门全部关上。

轻手轻脚的特务慢慢走近214房间,也许考虑到跟踪的对象是个女的,他们并没有立刻拔枪,而是温文尔雅地推开门。只见里面有两间房,分别是客厅和卧室,面积宽敞,视野开阔,如果比武的话施展空间会很大。他们进去后把门紧紧关上,又小心谨慎地向卧室走去。刚到卧室门口,只听身后有人,回转过来一看,脸部被猛击一拳。原来张船声和费岳犹如神兵天降,早已恭候多时了。四个男人即刻捉对厮杀,在房间里掀起一股无声的狂风暴雨。


费岳面对的特务很明显受过良好的格斗训练,他用腰部的力量带动身体,打出非常漂亮的左直拳和右直拳。费岳踉跄着从客厅后退到卧室,看见一张双人床在身边,他急中生智,顺势翻滚过去,把床用力掀翻,正好砸在冲过来的特务脑门上,疼得这家伙嗷嗷直叫。费岳一把扯下窗帘,腾空跃起,张开窗帘布向特务猛扑下去。特务被裹在布里拼命挣扎。

客厅里鏖战的张船声已经取得绝对性优势,把特务打得只有招架之力。此时的他似乎快要失去理智,每打一拳都会想起那些被敌人杀害的同志,他娴熟地使出组合战术,摆拳和勾拳互相配合,一直打到特务命归黄泉。等他腾出手跑来协助战友时,费岳早把裹在窗帘布里的特务活活憋死。

虽然收拾了这两名特务,但原先的开会地点根本不能再使用,曾惠康请示方延后,就把下一次的碰头场所放在自己的门诊部。他哪里想得到,就是这个地点,给后来的A支部带来巨大灾难。

与此同时,派遣的特工人员失踪,也让保密局上上下下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尤其是站长张耀清,本来胸有成竹,指挥若定,到头来反而损兵折将。两天前,从总部毛人凤那儿发来的电报得知,共党A支部要在明日聚集福州学生联合会的成员,召开秘密会议。他心里非常清楚,这十有八九就是毛人凤曾说过的闽江透露的消息。果然不假,晚上毛人凤来了电话,证实了闽江的客观存在,而且这位深入虎穴的高级谍报员还向毛局长反映了一个重要情况,自从程碧云被监视以来,共党城工部的日常工作好像并没有受到影响,由此推断程碧云不是孤军作战,她很有可能已经和上级部门取得联系,通过一个特殊渠道对下属进行遥控指挥。不管怎样,两名特工神秘消失,说明对方早有防范,或许有人在行动处还没有赶到指定位置时,就已经提前向共党发出警报。想到这里,张耀清下意识地审视了一会儿办公室,应该说,此次行动的保密程度很低,不仅军官们清楚,而且行动处的所有特工都知道。

白天在边一凡和朱奇正那里,他详尽询问了程碧云最近的去向,使人费解的是,这位交际甚广的林太太把大多数时间都花在警察局两位局长身上。朱奇正告诉他,程碧云去局长魏波家,好像是局长太太邀请她给自己的女儿辅导绘画;去副局长周国安家是打桥牌,另外两位牌友是黄非和沈剑平。

开完会后,张耀清独自一个人在阳台上抽起烟来。最近一段时间的观察,让他对程碧云似乎有了新的认识,假如真的是共产党,那么对方随机应变的能力简直登峰造极。至于她去魏波宅邸,这很好解释,有极大可能是想策反。而到周国安家打桥牌,表面上看好像属于布尔乔亚式的生活,但细细一琢磨,又觉得她似乎在故意演戏给保密局看。打牌的人当中,周国安和黄非他非常了解,那位叫沈剑平的襄理只有一面之交,但印象很不错。张耀清反复排查,想从打牌这件事里找到点儿突破口,至少在目前,他无法探寻到自己梦寐以求的线索,陷入苦苦的论证思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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