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我的姥姥穆翔舒（珍珠）摄于上海

我的姥姥穆珍珠不是上海人，而是天津的回民。 她长得比一般汉族女人轮廓突出，高颧骨瓜子脸。鼻子高挺，眼睛深陷，漂亮得带些西洋韵味。珍珠的美有一种雍容华贵的味道，纵使在人群中也总是第一个引起旁人的注意，加上她的与生俱来的骄傲和因为骄傲带出来的冰冷，是她很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明星范儿，因此常常有人以为她是上海滩那位当红的电影明星。

珍珠其实有一个做电影明星的机会。那时候，我妈还小，珍珠的一个朋友知道她喜欢看电影明星阮伶玉的电影，就安排了一个机会请她去明星电影制片场参观拍片，说不定还能有机会看到偶像阮伶玉在摄影棚排戏呢。一向热衷打扮漂亮的珍珠那天更是特意打扮了一下，穿着高领短袖的月白色丝质旗袍，腰身收的很紧，上面散落着精巧细致的挑红色的花和绿色的叶子。

珍珠挺着腰身，仪态万千地在电影场里款款而行，皮质高跟鞋的细跟在明亮的灯光下发出亮闪闪地光晕。摄影棚里前来参观的人们眼光都纷纷被她吸引住，顾不得看人家拍电影了。

珍珠早已习惯被各种目光追随，她旁若无人地站在那里，好像是大明星似的， 目光优雅地扫视周边。

“你看她， 长的像不像电影明星林楚楚？”有人在低声议论着。

“看清楚，人家就是林楚楚!”

“比林楚楚漂亮，你看人家多有派头，比林楚楚有味道。”

珍珠的朋友听了，得意地跟她说“唉，珍珠，听见没有，人家以为你是林楚楚呢！”

珍珠却很不屑一顾。“谁是林楚楚？“

说话间，一个自称是导演人过来跟她们搭讪。 那导演穿着一件打着背带的白西裤，尖头黑皮鞋擦的锃亮。“请问小姐有没有兴趣来演电影啊？以您的条件，我包您能红。”

珍珠只是用眼角瞥了导演一下，“还是叫我谢太吧。”凡事只要珍珠开始用她先生的姓来称呼自己，就表明她跟本没有兴趣。“女人演戏嘛，还不都是给你们男人看的，但凡有些出身的女人都不会当戏子的嘛！”

珍珠那话说的不软不硬的，让人听了很有些不舒服。 但那导演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一听这话，就马上就坡下驴地说 “我哪能让您出来当戏子啊。 您可是做大明星的材料啊！那么气派不上镜头着实可惜了点。您要是肯让我捧，我准定让你做明星。”

珍珠笑了， 她已经不是那个刚从天津初到上海滩，对上海的生活充满了幻想的女孩子了。无论如何，她曾经是天津有名的大户人家“穆家四姑”，根本看不上导演的这些雕虫小技。珍珠声调妩媚地说“呦，您这是捧明星呢，还是找女戏子呀。要是捧明星嘛，就要请老板来说了算，要是找女戏子嘛，您瞧那边有这么多女人等着上镜头要你挑呢，您还是忙您的吧。”

珍珠说着略微带点京腔的国语，不慌不忙的风度怡然。 珍珠虽然是天津人，讲的却是一口纯正的后来被称为国语的北平话，因为她的老师是北平人。虽然在上海生活多年，她的上海话已经不错，但她还是喜欢说国语，觉得国语是上过学有教养的人说的语言。

导演听出话外之音，找个借口尴尬而退。就这样， 珍珠漫不经心之中的就把很多女人想得都得不到的明星机会给轻而易举地断送了。

“你真的不想当明星吗？这年头电影明星好像都很有场面的样子。” 珍珠的朋友在坐包车回家的路上忍不住问她。

珍珠微微一笑，“像我们这种大户人家出来的女人是有身份的， 怎么也不能和那些漂泊在上海的乡下穷姑娘相提并论吧。她们为了有个出路，什么都干， 能当电影明星总比当姨太强。 我再落魄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吧！ 其实，这就是我们和她们本质的不同。”

上海一九三二年初春的风从珍珠的脸上掠过，带着微微的湿气。 珍珠紧了紧身上的水獭皮披肩遥望着上海的雨景，看着细密如丝的春雨洒落在细窄的街道和两边灰色楼房参差的屋脊上泛着白光。潮湿的味道夹杂着在上海这个奢华而糜烂的城市味道在鼻中徘徊，珍珠好像感觉到一种低语着的诱惑穿过细密的雨丝向她身上侵袭而来，让她禁不住轻轻地打了个冷颤。她突然想到天津，想到穆家这个能够让她抵御诱惑，保持住有身份女人最后防线的往事，关于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