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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採趣文《金色筆記I:01-08》

已有 784 次阅读2015-11-28 09:01 |个人分类:言情|系统分类:家庭生活分享到微信

網採趣文《金色筆記I:01-08
自由女性Ⅰ(1)
 一九五七年夏天,安娜和她的朋友摩莉別後重逢……兩個女人單獨待在倫敦的一套住宅裏。
    “問題的關鍵是,”當她的朋友從樓梯口的電話機旁回來時,安娜說,“問題的關鍵是我能看出來,一切都開始崩潰了。”
    摩莉是個經常打電話的女人。剛才電話鈴響時,她僅僅問了句:“嗯,有什麽閑話?”現在她說,“是理查打來的,他馬上要過來。下個月他沒有空,今天好像是他惟一有空的日子。也許這是他故意說說的。”
    “那我就不走開了。”安娜說。
    “不用走開,你只管待在這裏就是。”
    摩莉在考慮自己的打扮———她穿著長褲和一件毛衣,這都是最難看的服飾。“不過我既然這樣了,他也就不得不就這麽著。”她斷言,一邊在窗口邊坐了下來,“他不會說出爲什麽來的原因的———我猜想,他與馬莉恩的關系又出現危機了。”“他給你寫過信嗎?”安娜謹慎地問。
    “他和馬莉恩都寫過———都是些很親熱的信,這不很奇怪嗎?”說“這不很奇怪嗎”時,摩莉的語氣顯得很獨特,那是她們親密地聊天時所慣用的。但這一次剛一開口,摩莉就改變了口氣:“現在談它也沒有用了,因爲他馬上就要過來,他是這樣說的。”
    “當他看見我在這裏時,也許會走開的。”安娜興致很高,但顯得有點兒放肆。摩莉銳利地看了她一眼,說:“哦,這是爲什麽?”一般人都以爲安娜和理查誰都不喜歡誰。過去,只要理查一出現,安娜就會主動走開。現在摩莉說:“我知道,他內心其實很喜歡你。問題的關鍵是,他原則上只能喜歡我———他真是個大傻瓜,始終得喜歡某個人或不喜歡某個人,因此,他把自己不願承認而實際上存在的對我的厭惡感全都轉嫁到你的身上了。”
    “這真讓人開心。”安娜說,“但你知道嗎?在你不在這兒的這段時間裏,我發現對于許多人而言,我們倆實際上都可以交換各自的角色的。”
    “你剛明白這一點嗎?”摩莉以她慣有的洋洋得意的口吻說。安娜所提出的事實就她而論是不言而喻的。
    在這兩人的關系中,早就形成了一種均衡的態勢:摩莉比安娜更老于世故,而安娜則占有才智方面的優勢。
    安娜沒有把自己的心裏話說出來。現在她笑了,承認自己反應很遲鈍。
    “我們各方面都有差距,”摩莉說,“這真怪。我想,這是因爲我們兩人都過著同一種生活———不結婚什麽的。別人只看到這一點。”“自由女性。”安娜嘲笑說。她隨後又以令摩莉感到陌生的憤怒的口吻補充了一句,使得她的朋友又用審視的目光朝她看了一下,“他們仍然把我們看做是與男人有什麽關系的女人。甚至包括他們中最好的那些人也這麽想。”
    “我們是有那種關系,不是嗎?”摩莉尖刻地說,“要做到和男人毫無關系是極其困難的。”她隨即作了更正,因爲安娜這時正驚訝地看著她。出現了短暫的沈默,這期間兩個女人誰也不看誰,只是在沈思:一年的分離真太長了,即使對最要好的朋友。
    摩莉終于歎了口氣,說道:“自由。你知道嗎,當我獨自在外時,我一直想著我們倆。我下過決心,要做一個完完全全的新女性。我們難道還不是新女性嗎?”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麽新女性。”安娜極力想模仿德國人說話的口氣。摩莉很惱火,幹脆用純正的發音———她能說六七種語言———模仿一位德國老潑婦的腔調把安娜的話重複了一遍:“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麽新女性。”
    安娜扮了個鬼臉,承認自己的失敗。她學不好語言,她太怕難爲情,永遠模仿不了別人。這會兒摩莉看上去真像蘇格大娘,或者叫馬克斯太太,那是她倆都曾求診過的一位從事精神分析療法的大人。她倆從那一套莊嚴而令人不快的儀式中所感受到的種種隱諱都體現在“蘇格大娘”這個親切的稱呼上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稱呼已不僅僅是一個人的名字;盡管它令人厭惡地聯想到一切不道德的東西,但卻實實在在地表示了某種傳統的、根深蒂固的、保守的生活方式。當初她倆談起這一儀式時就已感覺到了其中令人厭惡的一面,而最近,安娜則更多地思考引起這種反感的原因。她期待與她的朋友進一步探討這個問題。
    但摩莉作出的反應還是先前那種樣子:她一感到安娜對蘇格大娘有一丁半點指責的意思,就即刻回答:“反正都一樣,她是個很好的人,可我卻壞透了,沒有權利批評她。”
    “蘇格大娘過去常說,‘你這是戀父情結。’她還說,‘你是安提戈涅①。’在她看來,這就是你的結局。”
    “還談不上結局。”摩莉說,一邊怪模怪樣地擺出一副以往她們爭論某個問題時所慣有的架勢。
    “談得上的。”?不到安娜偏偏要堅持自己的觀點,這使摩莉第三次好奇地看了看她,“談得上的。哦,我並沒有說她對我一點好處都沒有。我相信,如果沒有她,我就不會那樣去處理我必須處理的一切了。但是,反正都一樣……我記得很清楚,有天下午,我們坐在那裏———是個大房間,牆上的燈忽明忽暗,裏面還有佛像、畫像和雕像。”
    “是嗎?”摩莉這時已變得嚴厲起來。
    安娜不顧對方顯而易見不願跟她討論的決心,接著說:“過去的幾個月中,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不,我很想跟你談談。我們兩人畢竟都經曆過這件事,而且又是同一個人……”“是嗎?”
    安娜堅持說下去:“我記得那天下午,我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回到那裏去了。那裏盡是些該死的藝術。”
    摩莉輕輕地吸了口氣。她急切地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由于安娜沒有回答,她便開始責備她,“自從我離開以後,你有沒有寫過什麽東西?”“沒有。”
    “我一直對你說,”摩莉說,她的聲音變得尖銳起來,“如果你白白浪費自己的才能,我將永遠不會寬恕你。我說的是真話。我已經虛度了光陰,但我不能眼巴巴看著你也……我過得亂七八糟,畫畫呀,跳舞呀,演出呀,塗塗寫寫呀,可到如今……你是那麽有才華,安娜。這是爲什麽呢?我真無法理解。”
    “你總是那麽嚴厲,那麽愛譴責人,讓我怎麽同你說好呢?”
    摩莉痛心疾首地緊盯住她的朋友,眼裏甚至湧出了淚水。她情不自禁地說:“在我的內心深處,我總是想:我會結婚的,因此,我並不在乎浪費自己的天賦才能。最近,我甚至夢想多養幾個孩子———是的,我知道這想法很愚蠢,但這是真的。我如今已四十歲了,湯姆已經長大成人。問題的關鍵是,如果你僅僅因爲你想結婚才不去寫作……”
    “但是,我們兩人都想結婚。”安娜裝出幽默的樣子說。她的語氣已不再像先前那樣親密無間;她痛苦地懂得:她無論如何不會再跟摩莉討論某些問題了。
    摩莉冷漠地笑了起來,向她的朋友投過銳利而辛酸的目光:“那好,但你以後會後悔的。”
    “後悔?”安娜驚奇得哈哈大笑,“摩莉,你爲什麽從不相信別人和你一樣也有弱點呢?”
    “你很幸運,天生具有一種才能,而不是四種。”
    “我的一種才能所承受的壓力想必與你的四種才能一樣大吧?”“就我現在的心境,我不能跟你再談下去了。趁我們還在等理查,要不要我給你弄杯茶來?”

自由女性Ⅰ(2)

“我甯可要杯啤酒什麽的。”安娜補充說,很有點挑釁的意味,“我一直在想,今後我很可能會喝酒上瘾的。”
    摩莉用老大姐的口氣回答她,那是安娜自己招惹來的,“你不應該開我的玩笑,安娜。當你知道酒對人帶來的害處時,你就不該這樣說了———看看馬莉恩吧。我不知道趁我不在時她是否經常喝酒。”“我可以告訴你。她是經常喝的———對了,她來看過我好幾次。”“她來看過你?”
    “我剛才說你和我似乎可以交換角色,我所指的就是這個意思。”摩莉的占有欲開始冒頭了———她顯得有些怨恨,這一點安娜早就料到了:“我想,你是說理查也來看你?”安娜點點頭。摩莉變得勤快起來:“我去拿啤酒來。”她手上端著兩大杯冒著泡的冰啤酒從廚房回來了,接著說,“在理查到來以前,你最好把一切都告訴我,行嗎?”
    理查是摩莉的丈夫;或者應該說,是她的前夫。用摩莉自己的話來說,她是“那些二十年代的婚姻的産物。”她的母親和父親都曾在以赫胥黎•勞倫斯、喬伊斯①等人爲中心的文學和藝術的圈子裏閃爍過一陣子,但爲時很短。由于她父母的婚姻只維持了幾個月,她的童年是災難性的。當她十八歲那年,她嫁給了她父親朋友的一個兒子。她現在知道了,那次婚姻只是出于維持生計甚至家族體面的考慮。男孩湯姆就是這次婚姻的産物。理查二十歲就開始朝著一個具有穩定經濟收入的商人的方向謀求發展,而且真的取得了成功。摩莉和他磕磕碰碰地共同生活了不到一年的時間。他然後便娶了馬莉恩,還生了三個孩子。湯姆則留在了摩莉身邊。離婚的事一辦妥,理查和她又成了朋友。後來,馬莉恩也成了她的朋友。摩莉常說,“這一切不是很奇怪嗎?”這話指的就是這個意思。“理查是爲了湯姆的事來見我的。”安娜說。“什麽?爲什麽?”
    “哦———他太蠢了!他問我是否覺得讓湯姆長期受人庇護地生活下去很好。我對他說,假如他指的是多動腦筋②,我覺得這對任何人都有好處。我還說,湯姆已經二十歲了,已經長大成人,我們用不著再去幹涉他。”
    “是的,這對他沒有好處。”摩莉說。
    “他問我是否覺得有好處讓湯姆跟他一起去一趟德國———作一次商業性旅行。我告訴他去問湯姆,不要問我。當然,湯姆沒有答應他。”
    “當然。但湯姆沒有去,我倒覺得很遺憾。”
    “但我想,他這次來的真正目的是爲了馬莉恩。但馬莉恩已經來找過我,可以說,她還有言在先。因此,我決不會去談馬莉恩的事。我想,他很可能是來跟你商量有關馬莉恩的事的。”摩莉認真地看著安娜:“理查來過多少次?”“大約五六次。”
    沈默了一會以後,摩莉讓自己的怒火爆發了出來:“他看樣子很想讓我去管住馬莉恩,這真太奇怪了。爲什麽要我去管呢?或者要你去管?好了,也許你最好走開。我人一不在就發生了這麽多的糾葛,事情真難辦了。”
    安娜口氣堅定地說:“不,摩莉。我並沒有邀請過理查來看我。我也沒有邀請過馬莉恩來看我。我們似乎在爲別人扮演著同一個角色,但這畢竟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我說過的那些話也是你會說的———至少我是這樣想的。”
    這番話中有一種幽默的、甚至天真的辯解的意思。但這是有意的。老大姐摩莉笑著說:“好了,好了。”她繼續認真地觀察安娜;安娜則有意裝做什麽也不知道。她現在還不想把她與理查之間所發生的一切告訴摩莉。她要等她先把自己過去一年痛苦的經曆都告訴她以後再說。
    “馬莉恩酗酒嗎?”“我想是的。”
    “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訴你了?”
    “是的。很詳細。奇怪的是,她跟我交談時好像把我當成了你———她甚至說漏了嘴,把我叫做摩莉。”
    “我不知道,”摩莉說,“有誰會這樣去想呢?你和我其實像粉筆和奶酪一樣差異分明。”
    “也許並沒有這麽大的差異。”安娜冷冷地說。但摩莉不以爲然地笑了起來。
    她是個個子高挑的女人,骨骼大,但仍顯得苗條,甚至有點男子氣。這是因爲她的發型就像個男孩,一頭金發松松散散的,顯得很不勻稱。還有她的服飾,在這方面她很有天賦。她什麽裝束都愛試試:一會兒穿上緊身褲和背心,打扮成一個頑皮、粗野的女孩子,一會兒又在那雙綠色的大眼睛上塗塗抹抹,讓顴骨顯得突出,再穿一套盡量顯出胸部圓潤線條的衣服,打扮成神話中的女妖。這是她在生活中所玩的一個獨特的花招,安娜爲此很妒忌她。然而,在譴責自己時,她會對安娜說,她感到很慚愧,她非常想換一種生活方式。“好像我真的很特別———你不就這樣看嗎?我甚至覺得自己真的有什麽特別之處。事情真有點可恨———那個男人,你知道,上周我同你說起過他———他第一次看見我時我穿著那件舊寬松褲和一件肥大的舊套頭衫,然後我便一溜煙進了旅館,不折不扣像個蕩婦。但他不知道如何占有我,整個晚上他什麽話也不會說,我對此真開心。怎麽樣,安娜?”
    “這種事你是覺得開心的。”安娜想這樣說,一邊笑了起來。安娜身材瘦小,皮膚黝黑,脾氣易怒,老是警覺地睜著一雙黑色的大眼睛,頭發理得毛茸茸的。總的來說,她很滿足于現狀,但並非始終如此。她妒忌摩莉那種情緒說變就變的能力。安娜穿著整潔得體,這就使她顯得既端莊又有點兒古怪。她給人留下的印象是那雙白淨的纖手,那張白皙的小巧玲珑、下巴尖尖的臉。她膽子很小,不敢公開表現自己,她相信自己很容易被人忽視。
    當這兩個女人一道外出時,安娜總是有意退縮自己,而讓摩莉大出風頭。但當她們兩人單獨在一起時,又是她唱主角。然而,在她們友誼的初期,情況並非如此。生性唐突、直率、不講策略的摩莉總是直截了當地對安娜指手畫腳,隨著蘇格大娘那一套東西對她們産生了極大的影響,安娜才慢慢地學會如何爲自己抗爭。即使現在,只要有必要,她有時還得向摩莉挑戰。她承認自己的懦弱,她總是讓步,而不願爭來吵去。一場爭吵足以使安娜情緒低落許多日子,而摩莉則越吵越顯得有活力。她會淚流滿面,說出一些令人不可原諒的話,但過了半天就把這一切忘得一幹二淨。而安娜則得躲進自己的住所慢慢地恢複元氣。她們兩人都生活得“不安定”,都在“東漂西蕩”———這是蘇格大娘曾經用來說她們的話,也是她倆樂意承認的。但近來安娜已學會從另一種意義上來使用這幾個詞———它們不再僅僅用來自我解嘲,而是作爲反映不同哲學觀的人生態度的旗幟。在跟摩莉說這樣的話時,她喜歡自個兒陷入某種遐想:我們對所有的一切都抱有錯誤的態度,這都是蘇格大娘的過錯———這被人看得那麽美好的安全感和心理平衡到底是什麽東西呢?在一個飛速變化著的世界上,憑感情活一天過一天又有什麽錯呢?
    此刻在跟摩莉交談時———這種交談先前已經有過上百次———安娜對自己說:我爲什麽老是有這樣的怪念頭,想要別人和自己一樣看待事物呢?這太天真了,他們爲什麽應該跟我一樣?我的意思是說我是將自己的情感的獨立性視爲神聖不可侵犯的。
    她們所坐的房間在二樓,面對一條狹窄的小巷,窗台上擺著幾盆花,窗板剛上過漆;人行道上躺著三只取暖的貓,一只哈巴狗,還有一輛送牛奶的車子;因爲是星期天,送貨車到得比平時遲了。送牛奶的人穿一件白襯衫,袖子卷起。他的十六歲的兒子十分利索地從一只鐵絲筐裏拿出一只只白晃晃的瓶子放到每戶人家的門口。當他來到她們的窗口底下時,他擡起頭,向她們點了點頭。摩莉說:“昨天他進來喝過咖啡。他總是那麽喜氣洋洋的。他的兒子獲得了獎學金,蓋茨先生想讓我知道這件事。我沒等他把話說完就插話說:‘我的兒子具有那麽多的優越條件,受過那麽好的教育,但您看看他,簡直不知道如何管理自己才好。您在自己的兒子身上一分錢也不用花,他卻得了獎學金。’‘不錯,’他說,‘事情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然後我就想,我決不應該聽之任之,接受這個事實,因此,我就說:‘蓋茨先生,您的兒子如今已進入中産階級了,我們是一個道上的人了,您用不著再說這樣的話。您懂我的意思嗎?’‘世界本來就是這個樣子。’他說。我說:‘世界根本不是這個樣子。只有這個階級分明的國家才是這個樣子。’蓋茨先生是該死的工人階級中的保守分子,他說:‘世界本來就是這個樣子,雅各布小姐。您說您的兒子不求上進?這真太糟了。’說完他繼續送他的牛奶去了,我剛上了樓,而湯姆就坐在床上,就那樣枯坐著。如果他現在在房間裏,他也許還那樣坐著呢。而蓋茨的兒子,跟他父親一模一樣,正在外面做他應該做的事。但湯姆———自從我三天前回來以後,他所做的一切就是坐在床上,胡思亂想。”
自由女性Ⅰ(3)
“哦,摩莉,用不著太擔心。他會好起來的。”她倆就斜靠在門框上,觀看著蓋茨先生和他的兒子。蓋茨先生個兒雖矮小,但動作敏捷。他的兒子身材高大,體格強壯,長得也英俊。兩個女人看著那孩子拎著空筐回來,從送貨車後部提出另一個裝滿牛奶的筐子,微笑著聆聽他父親的吩咐,一邊還點著頭。在他們之間存在著最深刻的理解。這兩個女人都離開了男人,獨自撫養孩子;她倆懷著妒忌的心情相互扮了個鬼臉,各自笑了起來。    “問題的關鍵是,”安娜說,“我們兩人都不准備僅僅爲了讓孩子有父親而結婚。因此,只要我們有了孩子,就只好自食其果了。爲什麽應該有孩子呢?”    “你倒好,”摩莉心情不快地說,“你從來用不著擔心什麽,你盡可以聽其自然。”    安娜鼓足勇氣———差不多沒有回答,過了好一會才費勁地說:“我不同意你的說法。我們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們一直拒絕按書本上的教條生活,爲什麽還要擔憂世人不按常規對待我們呢?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你又來了。”摩莉反駁說,“但我不是個理論家。你總是來這一套———遇到什麽事時,你總是先談理論。我可只擔心湯姆。”    安娜這時不說話了:她的朋友語氣顯得很生硬。她回過頭來重新觀察那條街。蓋茨先生和他的兒子已拉著那輛紅色的送貨車轉過街角看不見了。她的注意力被吸引到大街的另一端,那裏有一位男子正推著一輛手推車。“新鮮的鄉下草莓!”他叫賣著,“今天早上現摘的鮮草莓,早上剛摘的鄉下草莓喲……”    摩莉看了看安娜;安娜像小女孩似的咧嘴笑了起來。(她很不愉快地意識到:小女孩般的微笑可以用來緩解摩莉對她的批評。)“我去給理查買幾個草莓來。”摩莉說,隨手從椅子上拿過她的手提包跑了出去。    在溫和的陽光的照耀下,安娜又把身子斜靠在窗台上,一邊看著摩莉。摩莉已經跟草莓販子熱烈地交談上了。摩莉哈哈大笑著,打著手勢,草莓販子搖搖頭,表示不能同意她的說法,一邊將紅彤彤的果子倒在天平上。    “你用不著交管理費,”安娜聽見摩莉在說,“我們爲什麽得按商店出售的價格付錢給你呢?”    “商店裏沒有早上現摘的草莓,小姐,沒有這樣好的草莓。”    “哦,得了,”摩莉端起她那口盛著紅彤彤的果實的白碗走了,“騙子,你們這種人就是!”    草莓販子是個年輕的男子,一副面黃肌瘦、營養不良的樣子。他擡起頭,怒氣衝衝地看著摩莉進入那個窗口。他看見了她們兩人,便一邊擺弄著白晃晃的天平,一邊說,“管理費,你知道什麽呢?”“那你就上來喝杯咖啡,跟我們說說吧。”摩莉說,臉上充滿挑釁的意味。    聽了這話,那人低下了頭,對著路面說,“即使你閑著無事,人家還有事情要做呢。”    “得了,”摩莉說,“別這樣牢騷滿腹了。上來吃幾顆你自己的草莓吧。開銷算在我身上。”    他不知如何回答她好了。他站著,皺著眉頭,他那張年輕人的臉因油光光的頭發披得過長而顯得有些模糊。“只有你是那種人,我可不是。”他自言自語地說,就像一個演員退到了幕後。    “那你一定更壞。”摩莉離開窗戶,朝安娜哈哈大笑,一點也沒有愧疚的意思。    安娜從窗口探出頭去,看見草莓販子聳著肩膀,一副怨恨的樣子,她覺得自己對剛才發生的一切所作的判斷是對的,于是便輕聲對摩莉說:“你傷害了他的感情了。”    “喲,真見鬼!”摩莉聳聳肩膀說,“又回到英格蘭來了———這裏人人都把自己封閉起來,動不動就生氣,一踏上這片僵化的土地,我就想發脾氣,大喊大叫。一呼吸到這神聖的空氣,我就覺得自己被關起來了。”    “不管怎麽說,”安娜說,“他覺得你在嘲弄他。”    對面大樓裏走出另一個顧客。那是一個穿著周末休閑服的女子,褲子和襯衣都是寬寬松松的,頭上還紮了一塊黃色的頭巾。草莓販子稱果子給她,雙方沒有發生任何爭執。在他握住車把將手推車向前推動之前,又擡頭看了看窗口,發現只有安娜在那兒,安娜把自己尖尖的小下巴埋進臂膀裏,睜著一雙烏黑的眼睛看著他,他于是笑了起來,勉強裝出高興的樣子說:“管理費,她是說……”然後他便厭惡地輕聲哼了一下。他已經原諒了她們。    他推著一車子紅彤彤的、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果子沿街過去了,口中一邊吆喝:“早上摘的鮮草莓!今天早上現摘的草莓喲!”他的叫賣聲不久就融入來自前方一兩百碼遠的大街上交通的喧囂中了。安娜轉過身來,發現摩莉正在往盛有奶油的碗裏放水果。“我不打算在理查身上太破費,”摩莉說,“沒有什麽東西是?特別喜歡的。要不要再來點啤酒?”    “有了草莓,當然得來點葡萄酒。”安娜早已垂涎欲滴。她用調羹攪動草莓,體味攪拌中所産生的輕微的阻力和奶油在糖塊下流動的順暢。摩莉動作利索地把葡萄酒倒進杯子,把它們放到白色的窗台上。落在白色的窗台上每個杯子旁邊的陽光在猩紅色和黃色相間的光輝中一閃一閃地晃動,變成一粒粒光的晶體。兩個女人坐在陽光下愉快地舒了口氣,在溫煦中舒展她們的腿,一邊觀察著白瓷碗中果子的顔色和紅紅的葡萄酒。    這時,門鈴響了,兩人本能地振作起精神。摩莉把頭探出去,叫道,“留心你的頭!”說完,便把用舊頭巾裹著的房門鑰匙丟了下去。她們看見理查俯身拾起鑰匙,盡管他一定知道至少摩莉在樓上,但他連頭也沒擡一下。“他恨我這樣做,”她說,“這不很古怪嗎?過了這麽多年,他怎麽還是那樣子呢?他這樣做無非想裝做什麽事也沒有發生。”    理查進入房間。作爲一個中年人,他看上去顯得太年輕了些。初夏在意大利度過假期之後,他的皮膚曬得黑黑的。他穿一件黃色的緊身運動衫,一條薄薄的褲子:一年到頭每逢星期天,不管夏季還是冬季,理查•波特曼總把自己打扮成在野外旅遊的樣子。他是許多家高爾夫球俱樂部和網球俱樂部的會員,但除了生意上的應酬,他從來不參加他們的活動。許多年以前,他就擁有一幢鄉下小別墅,但他只讓家人去住,除非偶爾覺得有必要才在周末時在那裏招待一下生意場上的朋友。他壓根兒是個城市居民。他的周末總是在俱樂部、酒館、酒吧裏輪番度過。他是個身材偏矮、皮膚黝黑、體格強壯的男子,差不多稱得上胖子。他的那張圓臉笑起來很有魅力,但不笑時便陰沈沈的顯得很呆板。他的整個形象———頭向前傾,眼睛一眨也不眨———顯得很堅強果斷。他不耐煩地把胡亂包進那塊紅頭巾裏的鑰匙交還給摩莉。她收下鑰匙,並用雪白的手指慢慢地撫摸那塊柔軟的頭巾,問道:“剛去鄉下過了一天好日子,是不是,理查?”    僅這麽一句略帶嘲弄的話便使理查精神爲之一振,他不自然地笑了起來,眼睛偷偷地朝白色的窗台附近那片強烈的陽光看去。當他看見安娜時,不經意地皺了皺眉頭,十分尴尬地朝她點點頭,趕緊在房間另一端離她們較遠的地方落了座,口中一邊說,“我不知道你有個客人,摩莉。”    “安娜不是客人。”摩莉說。    她故意等到理查看清了她以後才懶洋洋地在陽光下挪了挪身子,把頭轉過來朝向他,口氣和藹地問:“來點葡萄酒嗎,理查?還是來點啤酒?咖啡?或者來一杯茶?”“如果你們有威士忌,就來點吧。”“就在你那邊。”摩莉說。    顯然,他覺得喝威士忌更具男子的風度,說過這句話後他便坐下一動不動了。“我這次來是爲商量湯姆的事。”他看了一眼安娜,她這時正用舌頭舐她的最後一顆草莓。    “我聽說這事你已跟安娜商量過了,我們現在可以三個人一起談談了。”    “這麽說安娜已經告訴你……”    “沒有。”摩莉說,“我們還是第一次有機會促膝談心。”
自由女性Ⅰ(4)
“這麽說我把你們第一次促膝交談給打斷了。”理查說,並竭力裝出快活的樣子忍住自己的性子。但他的口氣是傲慢的,兩個女人聽了後覺得既開心又不安。理查突然站了起來。“這就走?”摩莉問。
    “我去把湯姆叫來。”她倆都感到他正准備盛氣淩人地叫起來,摩莉于是及時地阻止了他:“理查,別對他大吼大叫了。他已不再是個孩子。再說,我想他不會在屋裏。”“他肯定在屋裏。”“你怎麽知道?”
    “他一直在樓上窗口邊往外張望。他真奇怪你竟然會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在不在家。”
    “這又怎麽啦?我總不能看住他吧。”
    “那太好了,但你把他管教成什麽樣子了呢?”兩人面面相觑,顯然充滿了敵意。把他管教成了什麽樣子?對于這個問題摩莉是這樣回答的:“我不想跟你爭論他受到什麽樣的管教,在我們決出勝負以前,還是讓我們看看你的三個孩子是如何長大成人吧。”
    “我不是來跟你討論我的三個孩子的。”
    “爲什麽不呢?我們已經討論過上百次了。我想你跟安娜也討論過了。”
    接著是一陣短暫的沈默,兩人都在克制自己的怒火,誰也沒有想到他們間的敵意已經嚴重到這個地步。這兩人的關系是這樣的:他們于一九三五年相遇。當時摩莉正熱衷于西班牙共和黨人的事業。理查也是。(但是,正如摩莉在理查提起自己關心異國的政治純屬誤入歧途時常常說的:那時候誰不是這樣子呢?)波特曼家是個富戶,他的父母把這事當做他具有永久性的共産主義傾向的證據,于是就停止寄錢供養他。(正如摩莉所說:我的天哪,他們一分錢都不寄給他了!理查自然很高興。他們以前從來沒有認真考慮過他。憑此他很快申請到了一張黨員證。)理查此人一無所長,只會掙錢,但這方面的才能當時也還沒有被發現,因此,摩莉供養了他整整兩年。在此期間,他一直想做一名作家。(摩莉發話了———當然那是數年以後的事:你能不能想點更平凡的工作做做呢?理查顯然只能做點平凡的工作。每個人都想做大作家,那能行嗎?你知不知道共産主義又有些怎樣不可告人的醜事———即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呢?事實上你能想像這些人———這每一匹爲這垂暮的黨服役的戰馬都是多年以來除了那個黨別的什麽也沒考慮過。每個人都大吃大嚼那些舊文稿和詩篇。每個人都想成爲當代的高爾基和馬雅可夫斯基。這不令人可怕嗎?這不讓人覺得可悲嗎?人人都成了失敗的藝術家。我確信任何事只要有人知其所以然,便有它自身的意義。)出于善意的蔑視,摩莉在離開理查以後仍供養了他好幾個月。他對左派政治的態度突然發生了變化,也就在那個時候,他認定摩莉是個不道德的、水性楊花的放蕩女人。然後他便回到了波特曼家族的懷抱,接受了一份工作,用摩莉那既親切又蔑視的語言來說,即“城裏人的工作”。她至今仍不明白,爲什麽理查一旦決定繼承家業,就會成爲一個極其能幹的人。理查後來娶了馬莉恩,一個年輕、熱情、可愛、文靜的女孩,生于一戶略有名望的人家。他們生了三個兒子。
    而具有多方面才能的摩莉那時候跳過舞———但她的體型並不真正適合做一名芭蕾舞演員。她在一個滑稽劇中扮演過既歌又舞的角色———但又覺得太沒意思。後來她學起了繪畫,戰爭開始時將它放棄,當了一名新聞記者。隨後又放棄新聞業,從事一項共産黨的戶外文化工作。由于同樣的原因———每一個像她這樣的人都無法忍受這項工作的枯燥乏味———她又棄之而去,成了一個二流演員。經過無數不快的經曆以後,她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她充其量不過是個藝術愛好者。她那麽自尊自愛,其根源在于———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她一直不願屈服,不願鑽進某個安全的地方去,即一直沒有鑽進婚姻這個安全的避風港裏去。
    她內心得不到安甯的個人根源在于湯姆,爲了他,她與理查爭鬥了許多年。他尤其不能贊同她的做法:把孩子留在家裏,自個兒一出去就是一年。
    他現在就憤憤不平地說,“在過去的一年中,你把湯姆撇下不管,我因此能經常見到他……”
    她打斷他的話頭:“我一直在解釋,或者說我一直想解釋———此事我認真考慮過,覺得留下他也有好處。你爲什麽老是把他當做一個孩子看呢?他已經過了十九歲了,我把他留在舒適的家裏,錢和其他的一切都給他安排好了。”
    “你爲什麽不說,只要沒有湯姆的連累,你就有更多的時間周遊歐洲呢?”
    “當然我會有很多時間,我爲什麽不應該有呢?”理查哈哈大笑起來,那聲音讓人聽了很不舒服。摩莉不耐煩地說,“哦,我的天,自從生了孩子以後,我才第一次有了自由,這我當然很高興。爲什麽不呢?你又怎麽樣?你把馬莉恩這個小女人的手腳拴在孩子身上,自己卻爲所欲爲———這是另外一回事。我一直想向你解釋,但你從來不聽。?想讓他擺脫我的束縛,得到自由。是的,先別笑,我們兩人一起待在這幢樓裏,始終那麽接近,始終那麽了解對方所做的一切,這並沒有什麽好處。”
    理查惱怒地扭曲著臉,說,“是的,你那一點理論我知道。”
    安娜這時插嘴說,“不僅僅是摩莉———我知道所有的婦女都如此———我是說真正的女人都擔心她們的兒子會不會長成那種樣子……她們有理由這樣擔心。”
    聽到這話,理查將敵意的目光轉向安娜;摩莉嚴密地注視著他倆。“什麽樣子,安娜?”
    “我想說,”安娜有意以甜美的口吻說,“他們的性生活不就是一件令人不快的小事嗎?你是不是說這是很嚴重的事呢,嗯?”
    理查臉紅了,紅得很難看,隨後又轉身對摩莉說,“行了,我並沒有說你故意做了你不應該做的事。”“謝謝你。”
    “但孩子到底有什麽錯呢?他從來不能像樣地通過一次考試,他進不了牛津,如今他就那樣閑坐著,整天胡思亂想……”
    安娜和摩莉都哈哈大笑起來,她們笑的是“胡思亂想”這句話①。“這孩子使我很擔心,”理查說,“他真讓人放心不下。”
    “我也很擔心他,”摩莉誠懇地說,“這也就是我們正打算商量的事,不是嗎?”“我一直向他提供幫助。我請他參加各種活動,好讓他在那些地方接觸到對他有好處的人。”摩莉又笑了起來。
    “好吧,你笑吧,你嘲笑吧。但事情已經這個樣子,還有什麽好笑的呢?”
    “當你說到‘對他有好處’時,我心裏就真的往‘好處’想了。我總是忘了你是那麽個自命不凡的勢利小人。”
    “你的話傷害不了什麽人,”理查以出乎意外的威嚴的姿態說,“你想罵就罵吧。你有你的生活方式,我有我的生活方式。我現在要說的是,我一直在向孩子提供某些幫助———幾乎是他需要的一切。但他對什麽也不感興趣。如果他跟你在一起能做點什麽有意義的事,那就不一樣了。”
    “你說起話來好像我竭力想讓湯姆跟你作對似的。”“你是這樣做的。”
    “如果你指的是我經常說到你的生活方式,你的價值觀,你生意上的成功等等這一切,當然,那樣的話我是說過的。我爲什麽應該對自己所相信的那些閉嘴呢?我是經常說,你的父親就在那種地方,你必須學會理解這個世界,它畢竟是存在著的。”“你真能吹!”

自由女性Ⅰ(5)
 “摩莉經常督促他多去看看你。”安娜說,“我知道她是這樣做的。我也督促過他。”
    理查不耐煩地點點頭,那意思是說,她們所說的一切都無關緊要。“在孩子問題上你太傻了,理查。他們並不願意看到家庭的解體。”摩莉說,“看看他跟我一起所認識的那些人吧———藝術家,作家,演員,等等。”
    “還有政治家。別忘了那些同志們。”
    “爲什麽要忘掉呢?他長大以後會理解他所生活的這個世界的,那比你常挂在嘴邊的幾個場所———伊頓①啦,牛津啦什麽的強多了,是這樣的,抵得上你所說的一切。湯姆什麽都懂。他不會把世界只當成個上流社會的小魚塘。”
    安娜說:“你倆這樣吵下去不會有任何結果的。”她顯得有些惱火;她想開個玩笑緩和一下氣氛,“惟一能得出的結果是:你們兩人本來不該結婚,但你們結婚了;或者至少不應該有一個孩子,但你們有了———”她的聲音再次顯得有些惱火,然後又再次緩和下來,“你們難道沒有意識到這些事你倆已反反複複說了許多年嗎?爲什麽不承認這個事實:你們再也無法取得一致,還不如幹脆撇開算了呢?”“湯姆的事明擺著,我們怎麽能撇開算了呢?”理查生氣地說,聲音很響。
    “你只會大喊大叫嗎?”安娜說,“你怎麽知道他不會聽見你們所說的話呢?也許那是他的錯。他肯定已感覺到你們爭吵的關鍵了。”摩莉趕緊走到門口,打開門傾聽著。“沒有的事,我聽見他正在樓上打字。”她回轉身來說,“安娜,你如緘默不語,那真要把我給煩死了。”
    “我討厭大喊大叫。”
    “我是個猶太人,我喜歡大喊大叫。”
    聽了這話,理查顯然覺得很不自在。“是的———你稱自己爲雅各布小姐。小姐,想想你的自由權和自己的身份吧———先別管這是一種什麽‘身份’。但湯姆的母親就是‘雅各布小姐’。”
    “你反對的不是其中的‘小姐’,”摩莉開心地說,“你反對的是‘雅各布’②。是的,就這麽回事。你始終反對猶太人。”“哦,見鬼!”理查不耐煩地說。
    “告訴我,你的私交中有多少人是猶太人?”
    “我沒有你所謂的私交,我只有商務上的朋友。”
    “當然不包括你的女朋友。我很有興趣地注意到:在我以後你有過三個猶太女人。”
    “我的天,”安娜說,“我要回家了。”她真的從窗台邊站了起來。摩莉笑了,站起來按下她的身子。“你必須留下來。做我們的會議主席吧,我們顯然需要一個主席。”
    “好吧,”安娜安下心來說,“我來做主席。那就不要再爭吵下去了。但到底要商量什麽呢?事實是,我們已達成一致,我們所能提的也只是原先的建議,不是嗎?”“是這樣嗎?”理查問。
    “是的,摩莉覺得你應該在你所謂的那些‘幫助’中給湯姆提供一份工作。”與摩莉一樣,安娜說話時對理查那個圈子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蔑視的意味。理查惱恨地咧了咧嘴。“我的那些‘幫助’?你們同意了,摩莉?”
    “如果你讓我也有機會說話的話,我會說‘是的’。”“這就對了,”安娜說,“根本就沒有爭吵的必要了。”
    理查這時給自己倒了杯威士忌,顯得既幽默又有耐心;摩莉等待著,也顯得很幽默,很有耐心。
    “這麽說事情就都解決了?”理查說。
    “顯然還沒有,”安娜說,“因爲還得湯姆自己同意才行。”
    “這麽說又回到原來的問題上來了。摩莉,我可不可以知道爲什麽你要反對你的寶貝兒子跟那麽多財神爺打交道呢?”
    “因爲我是以這樣一種方式把他帶大的———他是個好人。他一切正常。”
    “他不可能被我帶壞吧?”理查抑制住自己的怒火,笑著說,“我可不可以問問:你爲什麽那麽肯定自己的生活理想呢?———在過去的兩年中,他們已經蒙受了很大的打擊,不是嗎?”
    兩個女人交換了一下眼色,那意思是說:他一定要提起這件事,那就讓他說去吧。
    “你沒有想到過,湯姆真正的不幸在于他一生中有一半時間生活在共産主義者或所謂的共産主義者中間———他所認識的絕大多數人或多或少都跟共産主義有牽連。但如今他們都打算退黨,或者已經退黨———你不以爲這對他會産生什麽影響嗎?”“這是顯而易見的。”摩莉說。
    “顯而易見,”理查憤怒地咧咧嘴,“就這麽回事———但你的寶貴的生活理想又有什麽價值可言呢?湯姆不就是在光榮的、美好的自由的蘇維埃祖國長大的嗎?”“我不想跟你討論政治,理查。”
    “當然,”安娜說,“你不應該討論政治。”
    “當政治脫不了幹系的時候,爲什麽不討論呢?”
    “因爲你不會討論政治。”摩莉說,“你只會照搬從報紙上得來的口號。”
    “我可不可以這樣說:兩年前還看得見你和安娜忙進忙出,參加這個會,組織那個會……”
    “我根本不是那樣。”安娜說。
    “別回避事實了。摩莉確實就是那個樣。現在又怎麽樣了呢?俄國已經失勢,那些同志們如今又有什麽用處呢?據我所知,他們中大多數的人已精神崩潰,或者正在大把大把地撈錢。”
    “問題的關鍵是,”安娜說,“社會主義在我們國家還不成氣候。”“其他地方也是。”
    “好了。如果你是說湯姆的一大不幸是他被培養成了社會主義者,而做一個社會主義者就不會有安甯的日子———當然,我們都同意這一點。”
    “你這‘我們’指的是保皇派還是社會主義者?還是僅僅指安娜和摩莉?”
    “就這次爭論的立場而言,是社會主義者。”安娜說。“兩年前你們不是改變立場了嗎?”
    “還沒有。這是一個如何看待生活的問題。”
    “你們是不是要我相信,你們那種屬于無政府主義的對待生活的方式,就我所能理解的,屬于社會主義呢?”
    安娜看了看摩莉;摩莉一直在微微地搖頭,但被理查看見了,他說:“在孩子面前別討論這種事,你是不是這個意思?使我感到震驚的是你的傲慢自大。這種態度你是從什麽地方學來的呢,摩莉?你是個什麽人呢?最近你在《丘比特的翅膀》這部名劇中扮演過一個角色吧。”
    “我們二流演員無法選擇劇本。再說,我已經到處漂泊了一年,沒有賺到錢,我落魄了。”
    “那麽,你那種自信是從到處漂泊中獲得的吧?它肯定不是從你做的工作中得來的。”
    “別再說了,”安娜說,“我是主席———此番討論到此結束。我們現在要談的是湯姆。”
    摩莉不理睬安娜,回擊理查說:“你說的話可能是對的,也可能不對。但你的傲慢自大又是從何而來呢?我不想讓湯姆成爲一個商人。你就別宣揚你的那套人生觀了。任何人都可以成爲商人,不是嗎?這還是你自己說過的呢。別裝蒜了,理查,你過去不是經常上我這兒來,坐在那裏說你的生活多麽空虛而愚昧嗎?”
自由女性Ⅰ(6)
安娜即刻作出警告,摩莉卻聳聳肩膀繼續說下去:“不錯,我這人說話不圓滑。我爲什麽要圓滑呢?理查說我的生活沒有什麽意義,我很同意他的說法,但他自己的生活如何呢?你的可憐的馬莉恩活得像個家庭主婦,或者說像個女主人,但從來不像一個人。你的孩子一個個被你送進了貴族學校,僅僅因爲你想這樣做,他們自己並無任何選擇。你做的事那麽愚昧,無聊,爲什麽我非得受你的影響不可呢?”    “我看得出,你們兩人事先都商量好了。”理查說,一邊懷著敵意朝安娜看了一眼。    “不,我們沒有商量過,”安娜說,“但這許多年以來我們也確實無話不談。最近我們就一直在討論湯姆的事。他來看望過我,我告訴他應該去看看你,試試他是否能承擔某些需要專業知識的工作,但不是經商,光經商是愚蠢的,而應做點有意義的工作,如聯合國或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中的什麽工作。通過你的關系他進得去,是不是?”    “是的,他進得去。”    “他自己怎麽說,安娜?”    “他說他想一個人考慮考慮。爲什麽不可以由他自己考慮考慮呢?他已經二十歲了。如果他自己想要這樣做,爲什麽不應該讓他思考思考人生並親身去體驗體驗呢?我們爲什麽要恐嚇他呢?”“麻煩的是,湯姆從來也沒有受過什麽恐嚇。”理查說。“謝謝你。”摩莉說。    “他沒有任何目標。摩莉只是放任自由,好像他一直就是個大人。什麽自由啦,自己拿主意啦,我不打算給你施加任何壓力啦,等等。這一切你覺得對他有什麽好處呢?與此同時,還有那些同志啦,紀律啦,自我犧牲啦,向權威磕頭啦……”    “你必須做的就是,”摩莉說,“在你那裏找一份差事,只要不是股票推銷、商品促銷或賺錢什麽的就行。看看你能不能找一份有意義的工作,然後說給湯姆聽,讓他自己去決定。”    理查扭動著裹在過黃過緊的襯衫裏的身子,臉已氣得發紅,雙手捧住盛有威士忌的杯子,一邊不停地轉動它,眼睛朝杯子裏看。“謝謝,”他終于說,“我會這樣去做的。”他說話的口氣十分固執而自信,表明他早已打定主意給他的兒子提供什麽樣的工作。安娜和摩莉擡起眼睛相互看了看,知道這次談話又像往常一樣白費口舌了。理查直視著她倆說:“你們兩人實在太天真了。”“是指生意上嗎?”摩莉開心得哈哈大笑起來。    “是指大生意上。”安娜輕聲說。她覺得很有趣,在跟理查的交談中,她驚奇地發現他具有某種權威,但這在她看來並沒有使他的形象變得高大起來,相反的,他反而似乎在萬能的金錢的映襯下變得渺小了。而她之所以更喜歡摩莉,也正因爲她一點也不尊重這個曾經做過她的丈夫、如今實際上已是這個國家的金融寡頭之一的男人。    “哦哦。”摩莉不耐煩地哼了一聲。    “非常大的生意上。”安娜笑著說,極力想讓摩莉接口這個話題。但這位女演員不予理睬,而是以她特有的姿態十分誇張地聳了聳肩膀,一雙白嫩的手大大咧咧地攤開,手掌朝上,直到擱上她的膝蓋。    “過一會我再跟她說說。”安娜對理查說,“至少想辦法說服她。”“你們在說什麽?”摩莉問。    “這沒有用的,”理查以譏嘲的口吻滿懷怨恨地說,“這些年來她甚至連過問一下的興趣都沒有,這你知道嗎?”    “你付了湯姆的學費,我所要求你做到的也僅此而已。”    “這些年你總是在公衆面前宣揚理查是一個有進取心的小商人,就像一個出身低微的雜貨商。”安娜說,“結果呢,他一直就是個商界大亨。這是真的。一個大人物。一個我們不得不憎恨的人———原則上。”安娜笑著補充說。    “真的嗎?”摩莉興致勃勃地說,裝出甚感意外的樣子看著她的前夫,好像這個普普通通的———就她所了解的———並不那麽聰明的男人居然會有什麽出息簡直是匪夷所思。安娜看出了她的意思———那也是她的想法———于是笑了起來。“我的天!”理查說,“跟你們兩人說話就像跟兩個野蠻人說話一樣。”“是嗎?”摩莉說,“我們也應該出出風頭吧?你甚至還不是靠自己發家的呢。你只是繼承家業而已。”    “這有什麽關系呢?重要的是財富。我們的制度也許並不好,但我不想對它說三道四———至少無法跟你們兩人談論它。你們倆對于經濟問題像猴子一樣無知,但正是它控制著這個國家。”    “那當然。”摩莉說。她的手一直手掌朝上放在膝蓋上。不過這會兒她把手縮回到大腿上,不知不覺間逼真地模仿了小學生等待聽課的姿勢。    “那你爲什麽要藐視它呢?”理查還想繼續說下去,但由于看見了那兩只看上去規規矩矩、實際上滿含譏刺意味的手而停了下來。“我的天!”他說,隨後便不出聲了。    “我們並沒有藐視它。它太———太抽象了———使人無從藐視。我們藐視的是……”摩莉沒有說出“你”這個詞,她似乎對自己剛才的舉止感到有點內疚,于是放棄了雙手那個無言表示無禮的姿勢。她很快把手移到背後,讓人看不見。安娜看著她,樂滋滋地想,如果我對摩莉說,理查不說話完全是因爲你攤開雙手取笑他的緣故,她一定不明白我說的是什麽意思。她能這樣做真太有趣了,她真夠幸運的……    “是的,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但這是爲什麽呢?你自己不過是個二流的演員,安娜倒還寫過一本書。”    站在一旁的安娜本能地舉起雙手,手指頭無意間碰到了摩莉的膝蓋,說道,“你這人真令人討厭,理查。”理查看了看她倆,皺起了眉頭。“這不妨礙我們對你的看法。”摩莉說。“那倒也是。”    “因爲我們並沒有屈服。”摩莉嚴肅地說。“向什麽屈服?”    “既然你不知道,我們就不告訴你了。”    理查正打算從椅子裏一躍而起———安娜看見他腿部的肌肉在收縮,痙攣。爲了避免一場爭吵,她趕緊插話,把他的怒火引開去:“這就是問題的關鍵了。你們談來談去,總談不到正事上來,你們根本就不理解對方。”    她成功了。理查朝她轉過身來,並向前傾了傾身子,把他那雙溫暖而光滑、稀疏地長著金色汗毛的古銅色手臂,那個裸露著的古銅色脖頸,那張古銅色中泛著紅光、冒著熱氣的臉湊到她面前。她微微向後退縮了一下,臉上顯出不易覺察的厭惡的表情。他說,“安娜,我有權利比以前更好地了解了解你,我不敢說我對你印象很深,知道你需要什麽,想什麽或如何忙自己那攤子事的。”    安娜意識到自己的臉紅了,鼓起勇氣看了看他的眼睛,拉長語調審慎地說:“說句也許你不中聽的話,我可知道自己需要什麽,隨時准備換換別的花樣,我從來不自欺欺人以二流的角色爲滿足,我還知道什麽時候拒絕別人。對吧?”    摩莉迅速看了看這個,又看了看那個,噓了口氣,雙手分開,重重地拍在膝蓋上叫了起來,同時還有意無意地點了點頭———部分因爲她證實了自己的一個疑慮,部分因爲她贊賞安娜的粗魯。她說:“嗨,你說什麽呀?”並且蠻橫地把語調拉得很長,使得理查從安娜這邊轉過身來對著她。“如果你這麽不客氣又是因爲反對我們的生活方式,我倒要奉勸你一句少說爲妙。關于你自己的私生活也一樣。”    “我遵命。”理查說,擺出一副很願意聽從吩咐的樣子,使得她倆不約而同哈哈大笑起來。    “是的,親愛的,我們知道你會這樣做的。”摩莉說,“好了,馬莉恩怎麽樣?我想了解一下她的情況。”自由女性Ⅰ(7)
理查把前面說過的話重複了第三次:“我以爲你們已經討論過這件事了。”安娜說,“我告訴摩莉,說你來看過我。我還告訴她,馬莉恩也來看過我———只是這一點我還沒有告訴你。”“好吧,讓我們來談談此事吧。”摩莉說。
    “嗳,”安娜說,好像理查並不在場,“理查很著急,因爲馬莉恩成了他的一大難題。”
    “這已不是新聞。”摩莉說,她說話的口氣跟安娜一樣。
    理查一聲不響坐在那裏,輪番看著這兩個女人。她倆等待著,既准備結束這次談話,准備他起身離去,又准備他爲自己辯護。但他一言不發。他似乎被這兩個眼裏閃爍著敵意、嘻嘻哈哈笑個沒完的該死的女人弄糊塗了。他甚至點了點頭,那意思好像是說:“好吧,繼續嘲笑下去吧。”
    摩莉說:“我們都知道,理查娶了個配不上他的女人———當然不是社會地位不配,他在這方面是很講究的。但是,盡管她的旁系親屬中有不少紳士淑女———而且我相信,這些人的頭銜一個個都足以印在公司的專用信箋上———但‘她卻是個可愛的普通婦女’。”聽到這話,安娜發出一陣格格的笑聲———紳士淑女與理查所掌握的錢財有什麽相幹呢!但摩莉不理睬安娜的笑聲,繼續說下去:“當然,誰都知道,所有的男人實際上娶的都是可愛而乏味的普通女人。他們真太不幸了。現在的事情是:馬莉恩是個好人,一點也不傻,但她跟一個男人結了婚生活了十五年,那男人使她覺得自己傻了……”
    “這些男人如果沒有他們的傻妻子,會變得怎麽樣呢?”安娜歎息著說。
    “哦,那真難以想像。當我真想讓自己不開心時,我便想想那些我所認識並娶了傻妻子的傑出男人。經這一想,你就足夠傷透心了,真的。這會又來了個愚蠢而平庸的馬莉恩。當然,理查像大多數男人一樣對她是很忠誠的,直到她進醫院生第一個孩子爲止。”“你爲什麽要把話扯得這麽遠?”理查情不自禁地叫了起來,好像這是一次嚴肅的談話。兩個女人再次哈哈大笑起來。
    摩莉止住了笑,嚴肅而不耐煩地說,“真見鬼,理查,你爲什麽說起話來總像個白癡呢?你總是一個勁地覺得自己很不幸,因爲馬莉恩成了你的阿喀琉斯之踵①,現在你還要說什麽扯得太遠!”她嚴詞斥責他,顯得異常嚴肅,“馬莉恩是什麽時候進醫院的?”“十三年以前。”理查懊喪地說。
    “你馬上就來找我。你好像以爲我會跟你上床,當我不肯時,你那男人的自尊心甚至還受到了極大的傷害。這你還記得嗎?如今我們這些自由女性都懂得:一旦我們男性朋友的妻子進了醫院,那親愛的湯姆•迪克或哈利便會馬上來找你,他們這些人老是想跟他們妻子的某個朋友睡覺。天知道這是爲什麽?這個有趣的心理現象反映在許多人身上。但這是一個事實。我沒有這樣的心理傾向,因此也就不知道你後來又找了什麽人……”“你怎麽知道我去找了什麽人?”
    “馬莉恩知道的。這種事如果張揚出去,那真夠遺憾的了。從那以後你身邊就有了一大班女孩子,馬莉恩全都知道,你自己也向她承認過你的罪孽。如果你不這樣做,事情就不那麽有趣,是不是?”理查動了動身子,好像要站起來走開———安娜看見他大腿的肌肉收縮了起來,隨即又松弛下去。他改變了主意,仍然坐著不動。他的嘴角挂著一絲奇怪的笑意,看上去像個決心面對鞭子微笑的人。
    “那會兒馬莉恩要撫養三個孩子。她太不幸了。你一次次傷她的心,如果她真的有個情夫,事情也不至于這麽糟———情況一定會好一些。你甚至還暗示說:她是個中産階級的女人,太讓人討厭,過于守舊……”說到這裏,摩莉停了下來,朝理查露齒笑了笑,“你真是個自命不凡的小小僞君子。”她以一種差不多充滿友好的口吻說。友好中混雜著蔑視。理查再次很不自在地動了動四肢,好像進入了催眠狀態,他說:“繼續說下去吧。”但話一出口,隨即醒悟到他這是自招其辱,于是趕緊改口,“我有興趣聽聽你對這事的看法。”“你對此也肯定不會感到奇怪,”摩莉說,“你那樣對待馬莉恩,我是決不會隱瞞自己的看法的。除了結婚頭一年,你心裏根本就沒有她這個人。孩子還沒長大成人,她就見不到你了。她只有在招待你商務上的朋友、爲你操辦豪華的聚宴這一類烏七八糟的事時才能見到你。你爲她什麽事也沒有做。後來終于有一位男子對她産生了興趣,她天真地以爲你不會介意,因爲當她向你抱怨你有那麽多女孩子時,畢竟還是你自己多次親口對她說過,你自己爲什麽不找個情人呢?她于是有了那麽一回事,事情可就不得了了。你無法忍受這件事,開始威脅她。後來那男人要娶她,願意收下你的三個孩子。不錯,他是那樣地關心她。但你說不。你突然間變得道貌岸然,暴跳如雷得像個《舊約》中的先知。
    “對她來說,他太年輕了,他們的關系不可能持久的。”
    “你的意思是說,她與他在一起不可能幸福?你擔心她會不幸福?”摩莉輕蔑地哈哈大笑說,“不是的,是你的虛榮心受到了傷害。你費盡心機想讓她重新愛上你,在她跟他斷絕關系以前,那愛啊吻啊讓你妒忌得不得了。你一旦將她穩穩地據爲己有,你又會失去對她的興趣,到你那漂亮而寬敞的辦公室裏的豪華長沙發上找你的女秘書了。你覺得馬莉恩不應該那麽不快活,不應該到處露臉,不應該多喝酒損害自己的健康。哦,我也許得說,她不應該多喝酒損害作爲一個像你這樣有地位的男人的妻子的形象。好了,安娜,自從一年前我離開以後,還發生了什麽新鮮事?”
    理查生氣了:“沒有必要盡說這些怪話了。”如果把安娜拉扯進來,這就不僅僅是一場與前妻之間的爭吵,他因此顯得很惱火。“理查來問我是否覺得有必要把馬莉恩送到療養院或別的什麽地方去,因爲她對孩子造成的影響太壞了。”摩莉倒吸了口氣,“你沒有這樣做吧,理查?”
    “沒有。但我不覺得這麽做有什麽過分。她那段時間酒喝得太多,這對孩子的影響很不好。保羅———他今年十三歲了,有天晚上他起來喝水,發現她昏昏沈沈地倒在地板上,人已爛醉如泥。”“你真的打算把她送走?”摩莉的聲音譴責中仍流露出點空虛無聊的意味。
    “沒錯,摩莉,沒錯。但你覺得怎麽辦好呢?你用不著擔心———你這位助手當時和你一樣感到非常震驚,安娜覺得我簡直罪惡滔天。”他苦笑了起來,“實際上,當我跟你分手時,我就問過自己,我是否真的那麽一無是處?你太誇大了,摩莉。你說起話來好像我就是個藍胡子①。我總有自己某些無足輕重的事要做,我所認識的那些結過婚的男子到了一定時候大多也是這樣子。但他們的妻子並不酗酒。”
    “如果你事實上找了個愚昧的、感覺遲鈍的女人,事情不就更好嗎?”摩莉提議說,“要麽你就不該老是讓她知道你的所作所爲。你太蠢了,她實際上比你聰明一千倍。”
    “那還用說,”理查說,“你總是想當然地以爲女人比男人強。聰明不聰明反正幫不了我什麽忙。摩莉,請你聽我說,馬莉恩信任你。請你盡快去看看她,同她談談。”“談什麽呢?”
    “我不知道。我並不在乎。談什麽都行。如果你願意,就說我的壞話好了,但一定要想辦法讓她別再喝酒了。”
    摩莉煞有介事地歎了口氣,坐下來看著他,嘴角上流露出半是同情半是蔑視的神態。
    “我真弄不懂;”她最後說,“這真太不可思議了。理查,你自己爲什麽不做點什麽呢?你爲什麽不想想辦法讓她感到你畢竟喜歡她呢?比如帶她出去度度假什麽的?”
    “我已經帶她去過意大利。”他的聲音充滿著怨恨,但還是把話說了出來。
    “理查!”兩個女人同時叫了起來。

自由女性Ⅰ(8)
“她不喜歡我陪她,”理查說,“她老是拿眼睛瞧著我———我看得出,她那樣盯著我是在留意我是不是在看別的女人,是在等著我自投羅網。這真讓人無法忍受。”“你們度假期間她也喝酒嗎?”“不喝,但是……”
    “這就好了。”摩莉說,一邊將她那雙雪白鮮亮的手攤開,那意思是說,別的還有什麽好說呢?
    “聽我說,摩莉,她不喝酒是因爲鬥氣。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那簡直是一種交易———如果你不看女孩子,我就不喝酒。這簡直把我氣瘋了。我們男人畢竟有一些實際的難處———我相信你們兩位解放了的女性對此事能泰然處之,但我受不了一個女人像獄卒一樣管住我。愉快地度過一個下午以後跟馬莉恩上床睡覺就像一次‘我要試試你的忠誠’的挑戰。總之,我一點也得罪不得馬莉恩。我的話你聽得夠明白了吧?我們回來已有一個星期了,至今爲止她還是好好的。每天晚上我都像個盡心盡職的丈夫那樣回家,我們坐在家裏,相敬如賓。她小心翼翼地避免問我當天做了什麽事或看見了什麽人。我則小心翼翼不讓自己的目光接觸到威士忌瓶子。當她不在房間裏時,我就看酒瓶子,但我能聽見她的腦神經在噗噗地跳動:今天他沒要我,一定又跟某個女人有來往了。這簡直是地獄,真的。好了,”他叫了起來,身子往前傾著,擺出極其誠懇的樣子,“好吧,摩莉。但你無法做到兩全其美。你們兩人對婚姻我行我素,你們可能是對的。你們很可能是對的。我從來沒見過某樁婚姻真正達到了預期的美滿程度。好了。你們都小心翼翼地避開它。婚姻真是一座該死的地獄,我同意這種說法。但我已深陷其中。你們倆作爲安全的局外人爲我指點指點迷津吧。”
    安娜毫無表情地看了看摩莉。摩莉揚了揚眉毛,歎了口氣。“你們說我該怎麽辦好呢?”理查裝出高興的樣子說。
    “我們想的是局外人的安全感。”安娜也顯出高興的樣子說。“別裝蒜了,”摩莉說,“你知不知道我們這樣的婦女是怎樣懲罰男人的?”
    “哦,”理查說,“這我可不知道,確實不知道,那是你們所舉行的喪禮,我何必關心呢?但我知道有個問題是你們碰不到的———這純粹是一個生理方面的問題。跟一個已經結婚十五年的女人在一起,怎樣才能讓它勃起呢?”
    他以一種親密無間的口吻說出這話,好像在緊要關頭打出了他的最後一張王牌。
    沈默了一會後安娜說:“如果你養成了習慣,事情也許就容易了。”摩莉插嘴說:“你說這是生理問題?真是生理方面的問題嗎?這是感情的問題。新婚時你很早就上床睡覺,因爲這裏面存在著一個感情問題,它與生理沒有任何關系。”“沒有嗎?對你們女人來說是容易的。”
    “不,女人也不容易。我們至少比你們敏感,不至于只會說生理啦感情啦什麽的,好像它們之間沒有聯系似的。”
    理查將身子往椅背上一仰,哈哈大笑起來。“很好,”他終于說,“我又弄錯了。當然當然。太好了。我好像弄明白了。但我還要問問你們兩位:你們真的覺得是我的過錯嗎?在你們看來,我簡直是個惡棍。但爲什麽呢?”
    “你應該愛她。”安娜直截了當地說。“是的。”摩莉說。
    “我的天,”理查茫然不知所措地說,“我的天!好了,我說夠了。我反正已經說過了———這不是件容易的事,請你們注意……”他幾乎以威脅的口吻說出這句話。兩個女人前俯後仰地格格笑個不停,弄得他滿臉通紅,“難,跟女人坦誠地談性真難。”
    “我想不出有什麽難,你剛才所說的根本就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新發現。”摩莉說。
    “你真是一頭……一頭傲慢自大的蠢驢。”安娜說,“你搬弄這些勞什子,好像這就是什麽神的最後啓示。我相信你跟美麗的女孩子單獨在一起時一定談論性。這會有我們兩人在,你爲什麽也要表演棒球手這一幕呢?”
    摩莉趕緊接口說:“我們還沒有決定湯姆的事呢?”
    這時門外傳來響聲,安娜和摩莉都聽見了,但理查沒有聽見。他說:“好了,安娜,我佩服你的練達。再沒有什麽可說了。好了好了。現在我想要兩位女貴人爲我想想辦法。我想讓湯姆來跟我和馬莉恩住在一起。只要他肯去就行。他不會不喜歡馬莉恩吧?”摩莉放低聲音,眼睛看了看門說:“你用不著擔心。馬莉恩來找我時,湯姆和她交談過好幾個小時。”
    門外又傳來一個響聲,好像是人的咳嗽,又好像什麽東西被撞了一下。他們三人靜靜地坐著,這時門開了,湯姆走了進來。
    很難說他是否聽見了什麽。他先十分謹慎地跟他的父親打招呼:“您好,父親。”然後便朝安娜點點頭。他的眼睛低垂著,好像在有意回避什麽,他們的目光最後一次相遇時,他的眼神使安娜陡生憐憫又覺好奇。對他自己的母?,他善意而嘲諷地笑了笑。這以後,他便一直背對著其他人去,自個兒從那只白瓷碗裏弄剩下的草莓吃。他的背仍朝著他們,口中問道:“馬莉恩怎麽啦?”
    顯然剛才的話他聽見了。安娜心裏想,她完全可以相信他有可能站在門外偷聽。是的,她還可以想像他偷聽時臉上流露的正是剛才他招呼他母親時所表示的那種充滿譏嘲的笑容。
    理查沒有回答,湯姆有點張皇不安。湯姆堅持他的問題:“馬莉恩怎麽啦?”
    “很好。”理查和藹地說,“確實很好。”
    “那就好。昨天我還碰見過她,並請她喝了杯咖啡,她當時看上去很糟。”
    摩莉朝理查迅速揚了揚眉毛,安娜微微扮了個鬼臉,理查目不轉睛地盯住她倆,那意思是說,事情全被你們弄糟了。
    湯姆依然不看他們的眼睛,但以身體的每根線條表示他們低估了他對目前這個態勢的理解力和他對他們毫不含糊的判斷力。他坐了下來,慢慢地吃著草莓。他很像他的父親。那是說,他長得很結實,豐滿,皮膚黑黑的,那都像他的父親,絲毫沒有摩莉那種衝動而充滿活力的痕迹。但他與理查不一樣,不是將潛伏在烏黑的眼睛裏、表現在每個直截了當顯示不耐煩的動作裏的執拗脾性赫然外露,而是禁锢自己的天性,看上去總是一副固步自封的樣子。這天上午,他穿著一件紅色的汗衫,一條寬松的藍色仔褲;如果他穿一套樸素而普通的服飾,看上去會更好看些。他每做一個動作,每說一句話,似乎都處在一種慢節奏中。摩莉過去一直饒有風趣地抱怨說,他說起話來好像預先發過誓要等數完十才開口。她還風趣地抱怨過這麽件事:有年夏天他開始長胡子,但那漂亮的胡子長在他一本正經的臉上好像是用糨糊粘上去似的。那時她總愛樂滋滋地說著這樣一些牢騷怪話,直到湯姆有一次頂撞她:“是的,我知道您很希望我長得像您———我是說長得像您那樣漂亮。但不幸的是,我繼承了您的性格,本來應該另外一種情形才好———確實,如果我具有您的外表,父親的性格———不管怎麽說,他擁有權勢———那豈不更好嗎?”他固執地堅持自己的觀點,同時還竭力設法讓她明白這一點:她始終就是個脾氣固執、反應遲鈍的人。摩莉爲此擔憂了好幾天,甚至給安娜打了個電話:“安娜,你說這不可怕嗎?誰會相信這一點呢?多年以來你一直在考慮某件事,並與之達成了妥協,然後突然間有人把它提了出來,使你看到他們一直就那樣想的。”
    “你當然不希望他像理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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