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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边老草 //www.sinovision.net/?42925 [收藏] [复制] [分享] [RSS] 狡兔三窟,这儿还有一个江边老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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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老屋

热度 1已有 1732 次阅读2011-12-25 23:00 |个人分类:小说|系统分类:文学分享到微信

我一直担心老屋会塌掉,老屋的西墙紧贴小査河,河坡虽然平缓,但坡上的土不实。我小的时候就睡在老屋西边的房间,床头顶着西墙。每个有雨的夜晚我都提心吊胆,担心老屋会在我睡熟后悄悄坍塌。我努力不让自己睡着,躺在床上瞪着眼睛听雨,听雨滴落在水上,落在瓦上,落在树叶上,落在窗前雨棚上,落在屋后猪圈里。猪圈里有个倒扣着的搪瓷盆,雨滴落在上面,如同我家隔壁的一个悍妇站在村口骂大队长(现在叫村长)。但我通常不在这些喧嚣的表层音响上停留,我只需吸一口气,我的听觉就能撩开这些嘈杂的泡沫,穿越下去,轻而易举地捉住一个特别的声音,把它放大,让它源源不断地鼓荡我的耳膜。那是沙粒在河坡上流动时发出的,细细的,轻轻的,像泥鳅贴着泥水,顺着河坡蜿蜒向下。我甚至能数出正在河坡上滑动着的,是一条泥鳅,还是两条泥鳅。我把我弟弟推醒,他跟我睡在一个被窝里。我告诉他,那声音就浮在房间里,像一片羽毛。他听了一会儿,迷惑地问我,泥鳅长翅膀了?而后翻过身去继续打呼。黑暗中的羽毛像发酵的面团,不断膨大,不断挤压我呼吸的空间,但此时我的眼睛真的睁不开了……第二天早上我妈妈在堂屋里大声喊我们,我一挣眼,发现天已经亮了。真好,老屋还在,跟所有雨后的早晨一样,潮湿的空气里流淌着猪圈的味道。

 

有日子没回老屋了,甚至连想都没想到过。两天前我父亲托梦给我,说有人在我家老屋西墙边的河坡上挖土。我一下子就想起来,我还有一所老屋落在小査河的东岸。多年来被我有意无意地忽略着的心结,就像久旱后忽逢大雨的泉水,又开始一股一股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我当即赶了回去,绕到西墙边一看,挖土的是几个七、八岁大的毛孩子。孩子们人手一把小锹,蹲在河坡上一点一点地翻着河坡上的土。他们手中的小锹十分别致,小小的,亮亮的,发着银光。

你们这是干什么?我问。

没人搭理我。

不时有土疙瘩滚落到小査河里,刺溜一下冒出白烟。我往前跨出一步,没想到一脚下去像是踩在一层脆生生的薄冰上,脚底下顿时发出嘎吱嘎吱碎裂的声音。我心里一哆嗦,赶紧把脚收回,低头一看,原来河坡的地表上结了一层膜。地膜被我一脚踩碎了,蛇形裂纹从我踩过的地方向四周放射延伸,一边游走,一边仍然嘎吱嘎吱作响。我印象中在我小的时候,只要天足够冷,一夜过后地表就会结冰,就算不下雨,地下的水汽也会被抽上来,在地表凝结。而后太阳出来,硬冷的土地在阳光下开始融化,到中午放学时,回家的路就变得泥泞不堪艰涩难行了。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直到我离开査庄。但现在还不算冷。

一个孩子转过脸来,恼怒地瞪了我一眼,伸出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不要出声的动作。

“你们在干什么?”我问道。我发现这孩子有点面熟,却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家的孩子。

“找泥鳅。”他压低嗓门回答我。

“怎么不到稻田里去找?这儿怎么会有泥鳅?”

“稻田里的泥鳅没翅膀,这儿的泥鳅有翅膀。”

“泥鳅怎么可能有翅膀呢?没听说过。”

“你没听说过的多了。”孩子讲话老嘎嘎的,像个成年人,他看了看还在埋头挖土的几个同伴,用袖子擦了擦鼻子,而后招呼他们:“算了,走吧,今天是找不到了。”

孩子们转身要走,我喊住他们说:“你们谁把锹借给我用用,好不好?”我走得太急了,什么工具都没带,空着手就回来了。

那孩子掂了掂手中的小锹,乜了我一眼,说道:“你会用吗?”说完扬长而去。

 

我猛然想起一个人,我的工友龚大成。龚大成从网上买过一把弹弓,有一段时间他经常一个人站在窗前,瞄着楼下的大厅出口,引弓待发。有一天我们装置长(过去叫车间主任)出现在楼下,龚大成迅速从兜里掏出一粒钢珠,拉满皮筋。只听他嘴皮子上轻轻蹦出来一个字“叭”,而后一松手,钢珠直奔装置长而去。我们一群人站在玻璃窗后,看着装置长的后脑勺,静侯一场好戏拉开大幕。谁都没想到的是,一阵妖风突然刮落松树枝上的塑料袋,塑料袋落下来,恰好经过钢珠的弹道轨迹,于是“扑哧”一声,塑料袋裹住了正在疾驰中的钢珠。那只红塑料袋在松树枝上闲挂了四、五天,似乎就是为了等着这个时刻。“天不长眼。”我沮丧地说道。龚大成回头教训我:“你懂什么就敢埋怨天?天不是不长眼,是有云挡住了天眼。”我陪着笑脸说:“对对对,不是天不长眼,是云挡住了天眼。老龚,把弹弓借我玩几天,怎么样?”龚大成同样掂了掂手中的弹弓,同样乜了我一眼,同样说道:“你会用吗?”龚大成当时的那股傲慢,那种不屑与轻蔑,与眼前跟我说话的这个孩子,何其神似!

 

河西蓝色的背景渲染开了,说话间就漫过了小査河。

一只小船从南边悄无声息地滑了过来。

小査河擦着老屋向南后水面渐渐开阔,到三、四百米的地方有一道湾口,水势最大。夏天的傍晚,站在老屋前向南眺望,夕阳下的粼粼鱼光像一锅开水不停翻滚的气泡。这是我记忆中最深厚的地方,但我竟从没梦到过这种场景。我做梦总是梦不见太阳,我的梦境从来都是蓝色的。

小船停靠在岸边。

船上的人是个光头,他从船上跳下来,把船系在河边的木桩上。船舱里有七、八个柳条筐,光头抱起一个跳下来,在岸边放好,随即又跳上去,抱起一筐再跳下来,放好后又立刻再跳上船去,而后再跳下来,就这样不停地跳上跳下。直到一口气将船上的柳条筐全部卸完码好,光头才直起身,站在柳条筐边,双手叉腰喘气。光头背朝着我,我看见他的两个肩膀随着气息的节奏上下起伏,脑袋上冒出的热气,热气在蓝色的空气中蜿蜒像黎明或傍晚时的炊烟。

几分钟后光头的喘息平缓了,他慢慢地转身,当他完全转过身来,我不禁失声惊叫:

“爸爸!”

一张宽厚慈祥的笑脸。

但我从没见我爸爸剃过光头。

近年来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冷不丁就冒出来,吓你一跳,让你不知所措。上个月的一天上午,当我巡检到中控楼前时,一只麻雀突然自由落体,掼在我脚前。我只要多向前半步,那只鸟就会正中我的头顶,我那天未戴安全帽。鸟死了。是失足摔死的,还是死了才从树枝上掉下来的?我不知道。但即使是摔死的,一只健康的鸟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摔下来。于是我想到了禽流感。我用坚硬的大头劳保鞋在旁边的草地上踢出一个坑,将鸟尸一点点踢进坑里,盖上黄土。两天后我又从鸟冢旁经过,我发现坟堆隆起了,上面冒出一圈圈蚯蚓泥。这件事我既没有向领导汇报,也没有告诉我老婆,告诉我老婆的后果肯定会比向领导汇报还严重。但我现在可以坦然地将整个事情说出来了,因为现在已经过了病毒的潜伏期。

哦,父亲,父亲!我已经十多年没见着他了。

我父亲死的时候人极端消瘦,嘴巴干瘪,颧骨高耸。夜里守灵时父亲的眼睛睁开了,我用一条温毛巾给他敷上,敷十几分钟后揭开,往下捋眼皮。父亲的左眼皮上有一道小伤疤。可我的努力并没有让父亲完全闭眼,不管从哪个角度看,父亲的眼睛都是似闭非闭着,透出一丝微光。第三天去殡仪馆,我忘了打点敛容师,结果举行遗体告别仪式时父亲的眼睛是大张着的,眼珠从凹陷的眼窝里明晃晃地突出来,死盯着大厅的穹顶。

 

柳条筐里装的是石碾盘,像锅盖那么大的碾盘。

老屋门前有一个这样的碾盘,半埋在土里,对着门的这一面还种着冬青。我听我母亲说过,这大概是一种什么镇宅辟邪的法术。我母亲总能找到这样一些阴阳先生,平时就是种田的,大褂一穿就变得神神叨叨起来,说一些让人既不懂也不全不懂的话。我母亲对此笃信不疑。

不是已经有一个了吗?为什么还要放呢?我心里疑惑,嘴上却没说。我母亲还说过,作法时小孩子是不能乱说话的,要不然就不灵了。但我有其他足够多的办法表明我的好奇,比如说对着碾盘或冬青偷偷撒泡尿。

父亲把石碾盘一块块搬上来,放在走廊上,而后问我:

“怎么不进屋?”

“钥匙丢了。”我说。

“噢。”

父亲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给我。我打开锁,双手推门……

 

“你干什么呀?”睡在我身旁的老婆一把推醒我,冲我嚷道:“你看看你,都把我挤到哪儿去了?还推!再推我就掉床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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