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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治钧先生:真假红学卮谈——也说赝品红楼梦庚寅本

热度 2已有 3153 次阅读2013-2-3 12:12 |个人分类:文化新闻|系统分类:文学分享到微信

真假红学卮谈
作者:沈治钧           文章来源:《乌鲁木齐职业大学学报》2012年第4期 

 

摘要:红学是一门严肃的学问,理当拒绝假货。所谓《赠周汝昌》“谁知历史有曹宣”一诗的作者是聂绀弩,所谓顾随《木兰花慢》(石头非宝玉)一词的标题是“再题玉言新证”,这都是未见可靠凭据的,因而是难以采信的。天津王超现藏《石头记》抄本,它的祖本是否“乾隆庚寅年抄本”,它的原件是否“清代抄本”,目前均应存疑。
关键词:聂绀弩;顾随;石头记;抄本;红学

  
  “假作真时真亦假”——曹雪芹开宗明义,在《红楼梦》里早就揭示了“真”与“假”的辨证关系。学术的终极目的在于求真,红学是一门严肃的学问,所以理当拒绝假货。这没什么可争论的,我相信读者都会同意。
  然而,偏偏在红学领域就充斥了假冒伪劣的东西,如清人徐述夔所颓然感慨的:“文士既多赝鼎,佳人亦有虚名。”(《五色石》卷六)令人好不沮丧。说实在的,情形比较复杂,譬如你认为这是假货,没准儿旁人竟觉得那是真品。近得三例,简单聊聊。
  

(一)关于“聂绀弩赠诗”案

  
  《聂绀弩全集》第五卷及《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收了一首七言绝句,题为《赠周汝昌》,诗云:“少年风骨仙乎仙,三国红楼掂复掂。不是周郎出《新证》,谁知历史有曹宣?”据我所知,该诗的原始出处是周汝昌的回忆文章,如《忆聂绀老》等,但措辞有异,“出”一作“著”,“曹宣”一作“曹寅”,且原无诗题。种种迹象显示,该诗未必出诸聂绀弩之手。因此,我曾作《“聂绀弩赠诗”发疑》,刊载于《红楼梦学刊》2009年第6辑,后收入拙著《红楼七宗案》(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读者可参看,此处不赘述。
  拙说获得了学界一些师友的首肯,自然也有不赞成的。如近日读到一个熟人“纪念红学大家周汝昌先生”的宏论,该文对周氏多所讴歌赞颂。其中提及《红楼梦新证》猜测寅弟子猷名曹宣一事,说:“对此成果,聂绀弩作为周汝昌的领导写诗赞曰:‘不是周郎著《新证》,谁知历史有曹宣。’总的来说,周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同事还是坚持‘好处说好、坏处说坏’的原则的。”1显而易见,该文即认为,“谁知历史有曹宣”云云确乎是聂绀弩的诗作。该文作者我是熟识的,时常碰面,谈话也还投机。没有料到,拙文和拙著就连这样一个身边的学友也没能说服。对此,本人着实羞愧不已。我甚至怀疑,自己的判断不幸出现了严重偏差。莫非所谓聂绀弩《赠周汝昌》竟是货真价实的红学史料?这我就不明白了。果真如此的话,当年聂绀弩为何要矢口否认自己是该诗的作者?周汝昌又为何要说“这首诗,不知何自而来”?又是一笔红学糊涂账。
  至于“好处说好、坏处说坏”,对于聂绀弩而言或许如此(这须假设《赠周汝昌》不伪),但对于文中提到的“周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同事”王利器、周绍良、方管(舒芜),就未必然了。我只见过王、周、方三公“坏处说坏”(如王说《新证》“错误极多,几乎每页都有错”等),没见过他们“好处说好”。另外,“一生傲岸苦不谐,恩疏媒劳志多乖”,这是李太白的诗句,题《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名家名篇也。该文拈出“一生傲岸苦不谐”(改“岸”为“然”)来颂扬兼叹惋《新证》作者,我觉得不一定妥帖。当然,这不涉及史料真假问题,不妨见仁见智,各持己见。
  

(二)关于《木兰花慢》疑案

  
    中华书局已重印《新证》增订本,众多学人所指摘的各类谬误,基本上一仍其旧。那首《题松堂琵琶行传奇》(唾壶崩剥慨当慷),那阕《八声甘州·蓟门登眺凭吊雪芹》(出自“佚名”或“周氏”《爽秋楼歌句》),也一仍其旧。这不足为奇。近读周伦玲一文,庆祝《新证》又一次重印。其中有云:“《新证》问世后,父亲的师友朋侪,远方读者,邮札惠投,策励鼓舞,奖饰叠加,期许特重。他的恩师顾随先生在《再题玉言新证·木兰花慢》的下半阕中写道:燕京人海有人英,辛苦著书成。等慧地论文,龙门作史,高密笺经……”2我读时唬了一大跳——原来此阕《木兰花慢》的标题竟是“再题玉言新证”!这么明明白白,这么清清楚楚,早知如此,周汝昌何至于长期误会该词是《恭王府考》的“题词”?顾之京何至于误解该词乃兼赞《红楼》与《新证》的?我又何至于连篇累牍考辨顾随填制该词的本意?梅节、杨启樵、胥惠民等诸公又何至于赞同拙见?
   很遗憾,此前周汝昌没能及时公布“再题玉言新证”这个标题,留下了一个疑团;如今周伦玲也没有及时透露这个“再题玉言新证”标题的原始出处,以致来历不明,疑团依然是个疑团。一般而言,词的标题当缀于词牌之下,如苏轼《蝶恋花·密州上元》、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陆游《汉宫春·初自南郑来成都作》、张可久《木兰花慢·得会稽友人书》、纳兰性德《南乡子·为亡妇题照》、顾随《鹧鸪天·赠屏兄》、郭沫若《水调歌头·粉碎“四人帮”》……自古及今,未见例外。眼下周文所录“《再题玉言新证·木兰花慢》”竟然是次序颠倒的,叫人莫名其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拙文《顾随〈木兰花慢〉一阕辨惑》(原载《红楼梦学刊》2008年第6辑)等系列论文有所剖析,现在也已收入《红楼七宗案》,劳驾感兴趣的读者费神参考,这里也不重复了。
   作为学术史料,来历是个关键性的要素,乃至第一位的要素。若来历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何以取信于读者?我希望,相关当事人能够把“谁知历史有曹宣”一诗,把“《再题玉言新证·木兰花慢》”这个标题的来历交代清楚。这是对聂绀弩和顾随负责,是对读者负责,是对学术负责,也是对历史负责。倘若发现来历切实可靠,真实可信,我会愉快地修正自己的学术观点。否则的话,读者诸君是否愿意采信,那就值得慎重考虑了。
   我读过《西游记》,特别喜欢真假美猴王的章节。古今中外,类似的故事不少,有真假李逵,也有真假太子,还有真假公主……但我相信,大家都不希望红学界总是搬演这类荒诞的闹剧。学术的终极目的是求真,假的东西只会扰乱我们的视线,误导我们的判断,实有百害而无一利。近见蔡义江有云:“俞老是一位淳厚的学者,在对红学具体问题上的某些看法,虽与拙见有不同,但对其言行诚信,我丝毫也不怀疑。‘二吴一周’,或容易受惑,或惯于惑人,故所述只作参考。”3梅节则将新索隐派定名为“龙门派”,多所揭露抨击。4我以为,这都是知人论世的灼见,故完全赞同。如果谁觉得蔡说是成见,梅说是偏见,意欲推而翻之,那就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例如把“谁知历史有曹宣”一诗和“《再题玉言新证·木兰花慢》”一题的来历说说清楚。我热切期待了解到,这两例都是“真红学”,而非“假红学”。
  

(三)关于天津王超现藏《石头记》抄本

  
   近读梁归智一文,称天津现身了一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抄本。作者断言:“这是一个清代抄本,其祖本为乾隆庚寅年(1770年)抄本。”又说:“此抄本的学术价值非常高,是红楼梦研究史上的又一次重大发现,由于这个抄本的出现,红学史上一些有争议的问题将迎刃而解。”还说:“脂批石头记庚寅抄本的发现,是红学史上又一个重要的事件,对《红楼梦》研究与红学的深入发展,必将产生重大的推动作用。”5在撰写此文之前,作者是否目验了该抄本的原件,未予说明。关于纸张与墨色,也缺乏必要的交代,仅称“纸张泛黄”,另“据王超先生介绍”,转述“为清代中后期竹纸(尚须深入研究)”。倘然仅凭一个“复印本”便遽下断语,这便让人难以放心了。
   “卖书人为江泽之子”。按江泽(1925—2011)本名赵丕绩,天津市人,生前居河西区,1948年毕业于华北联合大学文艺学院美术系,曾任《响导报》及《天津画报》编辑,离休前为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副编审。他是天津市美术家协会和版画家协会会员,有《耕耘拾穗——江泽版画作品集》行世。江泽是个读书人,曾为屈原《离骚》、《九歌》和白居易《宿紫阁山北村》等古诗配画数十幅,可窥学养。6奇怪的是,他对自己所藏的这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抄本的文献价值竟好像全不知情。生前绝口未提,起码是没让学界知晓,以致身后由他的儿子给贱卖掉了——似乎连儿子也没告诉。《红楼梦》抄本的新发现,这会引发怎样强烈的社会轰动效应,远的不讲,只看2000年底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现身“北师大本”、2006年夏上海拍卖会现身“卞藏本”,当时新闻媒体如何纷纷追踪报道,以至举世哗然,舆论鼎沸,情况便可明朗。天津不是个消息闭塞的穷乡僻壤,江泽也不是个靖应鹍那样的大老粗,怎么会始终麻木不仁,无动于衷?当然,目前也不晓得,江泽的这个藏本获自何时何地之何人,亦无题跋印信(仅钤王超藏书章),来历欠明。
  “江泽之子”具体身份不详,据常情推断,眼下他的年龄应在六十岁上下。如果说江泽年事已高,神志不清,把自己所藏的这部“清代抄本”给忽略掉了(此种可能性不大),那么他的公子作为遗产继承人当不至于如此颟顸。7无须唱高调,《红楼梦》的“清代抄本”可以卖大钱,这不是什么深奥的道理,根本不需要懂得红学,只须生活在这个“一切向钱看”的社会即可。假设“江泽之子”自己不清楚(因父亲秘而不宣),他的子女、兄弟、姐妹、亲戚、朋友、同事等也会提醒他的。然而,他却在父亲去世仅一个月的时候,匆匆忙忙以低得离奇的价格把这个本子(含剩馀抄书纸一百五十多张,总值不超过一万六千元)贱卖给了古玩市场。这是为什么?幸而他还知道那是部古籍,没当废纸给焚烧掉。作为第二卖主(假设存在的话),天津的古玩市场老板也不识货,居然一万六千元就给出让了。或许并无第二卖主,那就是“江泽之子”亲自在地摊上直接给处理掉的。在通都大邑的书香门第,在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还发生此等事体,着实蹊跷。
   买主叫王超——“1979年12月出生,为自由职业者”;“王超购买了抄本和剩馀抄书纸,共付费16000元”,时间和地点是“2011年5月份在天津市沈阳道古玩市场”。看样子,年轻(32岁)的买主王超好像挺识货的,遂捡了个大漏。然而,“王树栋”(昵称“锦辉hj”,姑且假设此即王超)却于今年(即2012年)6月12日在孔夫子拍卖网上以一百元为起拍价拍卖该抄本原件,最小加价幅度为十元。该拍卖项目已于三天后的6月15日终止,结果是未成交(无人出价)。对照卞藏本(拍卖成交价为十八万元)的境遇,这实在不能不说相当古怪。在买主兼卖主王超的心目中,难道这部《石头记》“清代抄本”(篇幅比卞藏本还多出了三回)只值区区一百元吗?那么他究竟是以多少钱购得的?“江泽之子”又是以多少钱卖掉的?梁文转述的王超证言可信吗?
   目前在网上可以见到该抄本书影近二十帧,其中第一至十回的目录页有两帧,第三回的回目是“贾雨村补授应天府,荣国府收养林黛玉”。两帧书影中,一帧无拍摄时间,其上有“荣国”二字;另一帧的拍摄时间是“2010/1/1,12:00”(此与梁文所述交易时间矛盾),其上无“荣国”二字。同样一页纸,怎么会拍摄出文字内容明显不同的两样书影?我们百思不得其解。在挂到孔夫子拍卖网上拍卖的当天,这个“锦辉hj”(王树栋)留言道:
  
   各位书友好:清抄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一书已由本人通过高成本将其原色原貌影印完成,现每部售价680元,如有意者可与本人消息联系。另本场拍品图片系本书原书书影,请大家不要误会,在此声明。8
  
该抄本原件只拍卖一百元,它的影印件却“售价680元”,简直像在开玩笑。若拍卖的是复印件,理应据实申明。黑白复印件与彩色影印件有何本质差异?为何不索性拍卖较为昂贵的“原色原貌”影印件?凭借个人力量“通过高成本将其原色原貌影印完成”,现藏主的相关能力非同一般。关于天津的这个本子,今年学界早有传闻,因未见原本,复制件及网上书影疑窦甚多,故谁也没有当回事。时下《文汇报》上有文坚称“此抄本的学术价值非常高”,是“又一次重大发现”,这自然会引起注意。
  早期《石头记》抄本上有两大批家的批语,一个是脂砚斋,另一个是畸笏叟。一般认为,这是身份不同的两个人。除了署名以外,两家各有一个显著特点,即脂批署“己卯冬夜”或“己卯冬”,畸批则署“壬午季春”、“壬午春”、“壬午孟夏”、“壬午夏”、“壬午九月”、“丁亥春”及“丁亥夏”等。兹举“丁亥春”的例子如下:
  
  (1)若从头逐个写去,成何文字?《石头记》得力处在此。丁亥春。(甲戌本第一回朱笔行侧批)
  (2)自政老生日用降旨截住。……余曰万不能有此机括,有此笔力,恨不得面问果否。叹叹。丁亥春,畸笏叟。(庚辰本十六回朱笔眉批)
  (3)纸团送迭,系应童生秘诀,黛卿自何处学得?一笑。丁亥春。(庚辰本十七至十八回朱笔眉批)
  (4)“花解语”一段,乃袭卿满心满意将玉兄为终身得靠,千妥万当,故有是。余阅至此,余为袭卿一叹。丁亥春,畸笏叟。(庚辰本十九回朱笔眉批)
  (5)“玉生言”是要与“小恙梨香院”对看,愈觉生动活泼。且前以黛玉,后以宝钗,特犯不犯,好看煞。丁亥春,畸笏叟。(同上)
  
其中(1)和(3)两条批语仅署时间“丁亥春”,无署名,但通过(2)、(4)和(5)三条批语的署名,可推知这五条都是畸笏叟的批语。多少年来,这已属红学常识。
  然而,天津王超现藏本所透露的信息有所不同。也是在甲戌本第一回大致相应的位置,王藏本上有一条朱笔行侧批云:
  
    若从头逐个写去,成何文字?《石头记》得力处在此。丁亥春,脂砚。
  
对照前引(1)甲戌本上的那条批语,可知王藏本在“丁亥春”下面多出了“脂砚”二字署名,从而表明这是一条脂砚斋的批语。这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脂砚斋是什么时候去世的?脂砚斋是男的还是女的?脂砚斋与畸笏叟是同一个人还是不同的两个人?这都是长期纠缠不清的问题。王藏本给出的答案是,脂砚斋即畸笏叟,脂砚斋“丁亥春”尚健在。推而言之,由于“丁亥夏”还有署名畸笏叟的二十多条批语,那么脂砚斋便活到了乾隆三十二年(1767)丁亥夏。
  已佚的靖藏本二十二回残存的批语有云:“前批知者聊聊(寥寥)。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杀!”9一般认为,这是畸笏叟(自称“朽物”、“老朽”及“老人”乃其特征)的批语,它表明“脂砚”其人至“丁亥夏”已然故去,现仅存“朽物一枚”。如果说靖藏本不可靠,那么庚辰本同回亦云:“前批书者聊聊(寥寥),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乎!”(朱笔眉批)可见“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并无疑义,而此“朽物”不是脂砚斋,而是畸笏叟。显然,王藏本于此直接否定了靖藏本。不仅如此,就“丁亥春,脂砚”(显非笔误)字样而言,它也否定(而非补充)了甲戌本与庚辰本。倘然王藏本是真的和对的,那么甲戌、庚辰、靖藏诸本就都是假的——起码都是错的。牵一发而动全身,非同小可。关键在于,王藏本上的批语可靠吗?王藏本本身可靠吗?它果真是个“清代抄本”吗?王藏本将甲戌、庚辰、蒙府、戚序、甲辰等诸本的文献特征混合杂糅在一起,还要标明“乾隆庚寅秋日”(第六回装订线外)、“庚寅春日抄鹤轩先生所本”(第八回装订线外)等字样,这是相当费解的。
  王藏本第一回上还有一条格外怪异的批语,也值得单独提出来说说。就在去年夏天,梅节发表了一篇在红学界引起轰动的考据文章,涉及该批语。梅文明确指出:
  
  陶洙在原甲戌本上留下“雪鸿之迹”。……己卯本第一回甄士隐欲为雨村写荐书,上竟有陶洙校改的蓝笔眉批:“予若能遇士翁这样的朋友,亦不至于如此矣,亦不至似雨村之负义也。”这使人怀疑现存己、庚本脂批,是否有陶某借汁下面的私货。周汝昌在围城期间与陶共笔砚同校书,后来在一篇小文曾谈到陶洙治学“态度不够谨严”,在周氏录副的甲戌本上“加字,甚至描改”…… 周先生提出这个问题很重要,可惜他没触及甲戌本所受到的糟蹋。10

梅文所引己卯本上的那条批语,不见于己卯本之外的任何一个《红楼梦》抄本,包括胡适所购藏的甲戌本原件(今所见影印本均如此)。然而,它是否见于周氏兄弟甲戌录副本,则不得而知。梅节呼吁影印公布该甲戌录副本,以便查清陶洙(1878—1959)在甲戌本原件上所动的手脚,可惜至今未见回应。11因此,目前我们只能保守估计,“予若能遇士翁这样的朋友”云云,最初仅见于董康原藏己卯本(现藏国家图书馆部分),而它有可能只是近人陶洙涂抹在上面的一条批语——这一点,须待查证周氏甲戌录副本后方可确定。
  有趣的是,今王藏本上竟有该批,异文仅一字之差,即“亦不至于”作“也不至于”。陶洙曾在“己丑人日”(即1949年2月4日)于己卯本卷首题记云:“甲戌残本只十六回……胡适之君藏,周汝昌君钞有副本,曾假互校,所有异同处及眉评、旁批、夹注,皆用蓝笔校录。”12既然“予若能遇士翁这样的朋友”云云在己卯本上是“蓝笔眉批”,那么它就应当不是己卯本上原有的文字,故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7月版影印本已修去。至2003年10月,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刊行仿真影印本,陶洙的这些蓝笔字迹始得广为人知。因此,王藏本该批到底录于何时何处,以及究系何人所为,这还有待于深入调查。周氏兄弟甲戌录副本上是否已存该批,王藏本是否与周氏兄弟有关,是否与陶洙有关,均应关注。在此,我也呼吁,尽快影印公布周氏兄弟甲戌录副本,以便查明相关事实真相。若依王藏本所示,己卯本上的这条“蓝笔眉批”就成了“乾隆庚寅”时的产物,这无论如何都是超出了已往的红学常识的。
  对于已往的红学常识,王藏本具有颠覆性的冲击力。当下忽得《文汇报》异乎寻常的高度评价,它的真伪才应受到特别的关注。事实上,所有的《红楼梦》抄本都在接受真伪这个层面的学术检验。即如靖藏本与卞藏本,相关争论至今仍在持续。这两年我集中考察苕溪渔隐范锴的《痴人说梦》,主要的着眼点也在于脂系抄本究竟是不是真的。毋庸讳言,对于新近现身的《红楼梦》抄本,学界审视的目光自会更加谨慎严苛。这是由于,眼下拜金主义空前盛行,伪觚赝鼎泛滥成灾,文物鉴定信誉欠佳,专家学者心浮气躁。在此种极易产生假货的社会大环境中,率然判定一个“新出现”的《红楼梦》抄本是个“清代抄本”,是个“重大发现”……这恐怕没有多少益处。脂本造假说固然是错误的,但盲目迷信一切带有脂本色彩的抄本,不是具体情形具体分析,这就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前些年在讨论北师大本的时候,就曾出现过类似情况。明明是近人陶洙(心如)整理出来的一个本子,参与者周绍良也已出面指认作证,有的研究者犹然坚称“北师本和北大本是分别来自祖本的两部传承本”、“北师本所据底本绝非现存的北大本”、“北师本是个具有独立价值的旧抄本”,并下结论说:“北师大现藏的这部精钞本,就是20世纪40年代末期已出现于北平的本子;它与陶心如并无关系,更不是借了我们的甲戌录副本而校钞的新本。”13这不是对学术负责的正确态度。
  言犹在耳,再观王藏本。“清抄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及“中国红学研究巨大发现”云云,这是买主、现藏主兼卖主王超(王树栋)自家的定性。梁文全盘接受之,并冠以“庚寅本”的名号,还呼吁道:“希望能得到出版界的关注,有机会能将此本影印出版。”不难预见,倘若该抄本果真能够正式影印出版的话,必定会火火地大卖一场,从而彻底摆脱在网上惨淡的营销处境。与此同时,某些红学家也会一本正经引以为据,得出若干重要的“探佚”结论来——比如薛宝钗因“热毒”而丧亡,给史湘云腾出了宝二奶奶的位子。至于这个本子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恐怕又是一笔糊涂账。这就是红学,永远都有“悟”的空间。14
  一个真抄本,若误断为假货,那自然是古籍文献的重大损失。一个假古董,若错断为真品,那就更是学术研究上的严重失误,并有可能因此而埋伏无穷无尽的后患,终而至于将红学引向歧途。真耶假耶,可不慎哉?王藏本是否蓄意作伪的产物,是否红学造假史上的又一个活标本,它上面的“乾隆庚寅”字样是显而易见的判断依据。
  附言:对于天津王超现藏《石头记》抄本,我期盼它是真的(即祖本确为“乾隆庚寅年抄本”的“清代抄本”),但在它的原本(含剩馀抄书纸)获得认真可靠的技术鉴定之前,在它的诸多疑点获得充分辨析之前,理应存疑。因未见原本,故点到即止,暂不展开。希望当事人“江泽之子”及其亲属能够及时说明相关情况,希望现藏主王超能够主动采取积极行动,以使该抄本的个中真相得以早日大白于天下。2012年岁次壬辰中秋长假于京郊


补记:
    此稿因偿还文债而作,匆匆成篇寄往乌鲁木齐后,学界对王藏本议论渐多,传闻络绎不绝。据说王树栋(昵称“锦辉hj”)系王超之父。拙作假设王树栋与王超为同一人,似欠准确,应予更正。陈庆浩等学人以为,王藏本当系据甲戌、庚辰本等现代影印本抄录整理而成,证据显明者二。一是甲戌本开篇“红楼梦旨义”第一行有“是书题名极□□□□□”云云,因破损而致五字残缺,胡适径补为“是书题名极多□□红楼”。王藏本袭之,作“是书题名极多红楼”。二是甲戌本十三回有朱笔眉批“旧族后辈受此五病者颇多……令余想恸,血泪盈□”云云,其中“血泪盈□”似有阙文。靖藏本作“血泪盈面”,胡适以为当作“血泪盈腮”。王藏本袭胡适之说,亦作“血泪盈腮”。两例并观,或属巧合,但概率显然甚低。此说大可重视。关于第一例,研究者或不以胡适拟补文字为然,曾提供多种意见。如吴恩裕建议补作“是书题名极多一曰红楼”或“是书题名极多或曰红楼”,周策纵建议补作“是书题名极富涵义红楼”、“是书题名极多歧义红楼”、“是书题名极多异义红楼”或“是书题名极多用意红楼”,鄙人建议补作“是书题名极得妙趣红楼”、“是书题名极富妙想红楼”或“是书题名极妙一曰红楼”,参看拙著《红楼梦成书研究》中国书店2004年版第125页。由此可知,胡适拟补文字未必尽妥,至少研究者于此颇有疑虑。今王藏本与胡说全同,殊可讶也。2012年11月16日补记于东京旅次


注释:
1 见《一生傲然苦不谐——纪念红学大家周汝昌先生》,载《传记文学》2012年第8期。
2 周伦玲《壬辰新证花甲子》,载2012年9月12日《天津日报》第24版“满庭芳”专栏。
3 蔡义江《靖本靖批能伪造吗?》,载《红楼梦研究辑刊》第4辑,作家书局,2012年。
4 梅节《谈谈靖本》,载《红楼梦研究辑刊》第4辑。
5 梁归智《庚寅本:新发现的清代抄本石头记》,载2012年9月24日上海《文汇报》副刊。以下凡引梁文,出处均同,不另行注释。
6 参看王慰曾《江泽的砖刻版画》,载2005年5月22日《今晚报》副刊。
7 据媒体相关报道,迟至2009年秋84岁时(去世前一年半),赵丕绩(江泽)犹能够接受记者采访。参看《天津八旬翁一生痴迷砖刻艺术,以砖为纸以刀作笔》,载2009年10月20日《渤海早报》副刊。
8 见孔夫子拍卖网“线装古旧书·拍品详情”,原题“中国红学研究巨大发现:清代手抄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非影印本”。原文标点有误,已校正。此云“非影印本”,可见拍卖的当是该抄本原件——至少给人的感觉如此。若非原件,而是黑白复印件,则“非影印本”云云便有商业误导之嫌。
9 见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增订本第410页,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
10 梅节《周汝昌、胡适“师友交谊”抉隐——以甲戌本的借阅、录副和归还为中心》,载香港《城市文艺》2011年7月号。
11 关于陶洙的生卒年,学界向无明确结论,尤其卒年,暂且莫衷一是。此据高文晶《陶洙校抄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研究》,中央民族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
12 此见《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己卯本)影印本卷尾附录冯其庸《后记》第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按陶洙该题记标为“己丑人日灯下记于安平里忆园”,可知至迟此时己卯本上的蓝笔眉批“予若能遇士翁这样的朋友”云云业已写成。1949年春季,这似是王藏本抄录整理的时间上限。然而,严格来讲,该批是否即陶洙所伪托,查对过甲戌录副本之后才能定谳。
13 周汝昌《评北京师范大学藏〈石头记〉抄本》,载2003年5月22日《光明日报》书评周刊。
14 对于红学考据中“‘悟’字当头”的激赏,可参看梁归智《周汝昌的红学遗产》,载2012年7月2日上海《文汇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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