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教研室里，正乱成一锅粥。张先生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雷厉风行，她呆坐在自己的办公桌旁，惊慌失措地流着泪：“这能怪我吗？江银娣没有听我的口令，抢着打的。”

一位男老师赶跑了看热闹的学生，关上门，安慰张先生说：“别急别急，你自己先要镇静下来。想一想这事情该怎么办。”

一位女老师发牢骚说：“我本来就不赞成体育课搞什么射击，这责任太大了，叫我们老师怎么负得起啊！”

另一位老师想了想说：“这件事情是挺麻烦。不过我听说，吴蔚她爸好像有问题，大概不会来闹吧？”

这句话，正好被推门进来的林先生听见。她听说射击出事了，赶过来想问问情况，闻言不由愤怒起来：“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吴蔚怎么啦？她人哪？”

“他们好像送她去医院了。”张先生看着林先生心虚地说。林先生平时以泼辣闻名，吴蔚又是她的得意门生。

“他们？好像？那家医院？”林先生大声叫了起来。

小冲正好进来：“医院不让我们挂号，一定要老师去。”

林先生气得脸色发白。她拉着小冲就往外走，出门前回头狠狠甩了一句：“吴蔚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我看你们怎么办！”

挂号，清理伤口，打消炎止疼针，拍片子，林先生陪在吴蔚的身边，心疼地看着这个坚强的孩子。这要是发生在别的女生身上，就算吃得住痛，也会被吓哭了。可是她好像没事人一样，难道她心里一点都没有害怕？

医生说子弹进得很深，要家长来了才能讨论手术的事。一向经得住事的林先生心里也有点发慌，她做了一个深呼吸，才能用平静的语言地给吴蔚的妈妈打电话，把这里的情况告诉了她。然后走进病房，在吴蔚的床边坐下来，手掌轻轻抚过女孩光洁的额头和乌黑的头发，安慰道：“你妈妈一会儿就来了，别怕。”

吴蔚这会儿心里正想着沈家阿婆的话。刚才闹哄哄的，她糊里糊涂的被发现受了枪伤，又糊里糊涂的被送进医院，一切发生得这么奇怪，都来不及弄清楚。现在静下来了，她才想， 是不是这就算过去啦？自己闯了祸，爸爸应该就没事了吧？

她相信了自己的判断，或者说这就是老天爷的安排。她笑着点点头，问林先生：“我们的歌通过了吗？”

“啊？哦，不会有问题的。这么好的歌，怎么会通不过？”林先生故作轻松地说。其实她刚才为着这首歌跟歌咏赛筹备组的负责人也是红卫兵团辅导老师的刘先生吵了一架。

刘先生不懂乐谱，他一边读着歌词一遍摇头，眉头越锁越紧。

“暖暖的春风吹进门窗/阳光映照在我们的脸庞/人在课堂胸怀祖国/四化重任由我们担当/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毛主席的话儿记在心上

暖暖的春风吹进校园/阳光映照在我们的脸庞/锻炼身体增强体质/操场上我们英姿飒爽/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毛主席的话儿记在心上

暖暖的春风吹进心房/阳光映照在我们的脸庞/勤俭节约乐于助人/优良品德从小培养/学习雷锋好榜样/毛主席的话儿记在心上”

“这歌词看上去好像没什么问题，可是跟当前的形势不符啊。再说我们歌咏会的主题是批林批孔，争做无产阶级接班人，这样的歌太温情脉脉了吧？”刘先生严肃地说。

“怎么不符合？做无产阶级接班人，德智体全面发展，很切题啊。什么温情脉脉，你不要给我扣帽子啊，主席的话就好比春风阳光，有什么不对？”林先生可不买账，噼噼啪啪就是一阵反击。

“你别急嘛，我也没说德智体全面发展不好。可是怎么就把德放在了最后一段呢？”刘先生不慌不忙地笑着说。

“你这人真是洋盘了（注：洋盘，上海方言，只知皮毛不懂精髓。），放最后不等于不重要，唱歌唱到最后才是高潮。”林先生毫不退让。经过文化大革命的锻炼，谁还不练就了一副好口才。

他们的争论被体育课的事故打断了。现在听吴蔚问起这事，林先生不好多说，她暂且忍着这口气，等会儿还要跟刘先生去理论。如果再说不通，她就要找校长出来评评理。她就不信了，以后红卫兵团还要不要举办活动，还要不要班主任的支持？

吴蔚不知道这首歌还有这么多麻烦，她多么期待能带领同学们一起排练自己的第一首歌啊，可是看看自己的腿，她有点泄气：“我大概不能参加排练了。”

“嗯，你可能要在医院住一段日子。”林先生又充满希望地说，“不过你自己的歌自己会唱，到演出的时候说不定你已经能够上场了。”

吴蔚的妈妈急急忙忙地朝医院赶着。从传达室接完电话，她就感到一阵晕眩，现在骑在自行车上，不知不觉地汗水就湿透了全身。接到林先生的电话她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女儿在学校里是从来不需要她担心的，每次开家长会她总是最受人尊敬最被人羡慕的一位家长，这也是她这么多年来唯一值得欣慰和骄傲的。果然出事了，她胸口像是着了火。

她想着林先生在电话那头说了好几次让她别着急的话，心里就越发着急，中了枪弹，这能是小事吗？她这一生自从懂得担心开始，担心似乎没有一天离开过她。吴蔚爸爸参军抗美援朝的时候，她还在中学念书，担心子弹不长眼睛，打了她心中最可爱的人。后来反右整风就更是让她担心所爱人的耿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再后来吴蔚爸爸被抓，她又是没日没夜的担心他遭到非人的待遇。好不容易盼到丈夫要回家了，女儿这边又出了事。她还这么小，万一落个残废，这可怎么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