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     巴金

“我没有醉，我没有醉！”你只管摇着头这样否认，但是你的脸、你的眼睛、你的话语、你的举动无一样不告诉我们：你是醉了。

有的人醉后伤心笑泣，有的人酒后胡言乱语。我醉了时便捧着沉重的头，说不出一句话，你呢？！

你永远是你那个老样子，你对我们披肝沥胆地讲个不停，的确，你在挖你的心，像一个友人所说的。

酒后你改变了许多，你平时被朋友们称作：“沉默寡言的人。”

我们都说你醉，你自己说没有醉。其实你酒后不是比不醉时更能够表现你那优美的性格么？

沉默容易使人跟朋友疏远。热烈的叙说和自白则使人们互相接近，热情是有吸引力的。酒后点燃了你的热情。你的热情又温暖了我们的心。

酒从没有乱过你的本性，也没有麻痹过你的神经。酒却像一阵光常常照亮你全个身子、全个性格。你的醉不是头脑昏钝，却是精神昂扬。

有这里，暮夏的雨夜已使人感到凉意了，我很想看看你那醉脸，听听你那火热的话呢？！

选自《龙·虎·豹》文化生活出版社 一九四二年版

柯蓝点评：巴金先生此篇叙事散文诗，是写人物的，短短几百字把一个人的性格写活了。作者选择了一个奇妙的角度“醉”后，去揭示他的内心并且不是贬，而是赞美，这使通篇热情洋溢，诗境盎然。这是一篇写人物的散文诗的典范之作。

金蝶赏析浅评巴金散文诗《醉》

独爱醉佛的雅歌

金蝶近影

       巴金先生这篇散文诗是以一个醉翁醉酒后的醉语为思想深处的审判，他以一个沉思者的身份感悟着眼前的醉者醉品，剖析出人性的真与伪标志着不同的思潮起伏，在两种状态的对比度中寻找着生活里的悲痛欲绝与人性中的真实性所反映交织出来的人性交响乐。在醉酒后激昂得荡气回肠里与酒醒后深沉得沉默寡言中体会着文学与人学的真缔，以爱慕的神思驻笔生活的片断，剪彩醉者风采并爆以掌声雷动的观感互动。

起笔简单明了直抵醉者灵魂的脉动，主题鲜明，个性奔放：“我没有醉，我没有醉！”由此可以假设一个场景，神似鲁迅笔下“孔乙已”落魄书生的神态，那种肢体语言所泄露出来的明证早已把醉者的形象打入社会刻板映像的菲林里，使人人都以轻蔑地神情盯着他玩味人生的苦与乐，然而“醉后吐真言”的老理在通篇里诗人却只字未写，只是透过诗骨精髓隐约可见诗意里，这就是散文诗高于诗与散文形式的绝妙特性：多一分则油腻，少一分则素寡，恰好使读者把这个理念深深地植入脑海里，论点的主旨就是结论紧叩主题“寡人之于国也的莫谈国事”，无论醉者的语言有多么的偏激，巴金先生就是人证，而且直截了当的在首段诗文的结语里盖棺定论“你是醉了”。

第二自然段诗人无不调侃地对读者自夸和轻解自己醉后的好习惯“我醉了时便捧着沉重的头，说不出一句话”，貌似一个沉思者的经典榜样。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有已知众人醉后的常态，也有诗人自己日常醉后的美态，还有本诗的主人公“你”醉后的活佛态，诗人就如同一个调皮的小孩子，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众生面对“表里如一的人生观”是以何样迥然不同的心语啼笑皆非着生活的无奈与尖酸刻薄的鞭挞。这是很精彩的人生观的价值取向：小心啊，众生，众生，慎不慎言啊！？

第三自然段诗人又开始笔耕醉者的灵魂形象“你在挖你的心”，诚然，这里的友人虚指单一的友人感言，而是实指众人的感慨，诗人运用“那个老样子”与“披肝沥胆地”这样的褒义词来栩栩如生地勾勒出醉者常醉后的儒雅狂态，这才是一个沉默者应该突破现实演讲人生的讲坛师范，他吐露的心声句句话都敲打着每个人都想要表达出来的真实感想与感受。

接下来这句话是诗眼：酒后你改变了许多，你平时被朋友们称作：“沉默寡言的人。”诗人通过这样一个人物来比拟当时的现实社会，1942年的中国正如在母胎中挣扎着即将出世的婴孩，他的诞生将宣告“上帝赐福之地新时代的鼎盛”，沉默寡言的中国人定会在沉默寡言中暴发心中压抑的怒火，虽然时政如同醉汉一样无法正常表达“国破山河在”的悲痛，但是具有上下五千年文明史的炎黄子孙们定不会坐视不管破碎的山河而寄生在侵略者的淫威里苟且偷生。

第五自然段诗人还是以一个态度温柔的师长般的语气对醉者说“我们都说你醉，你自己说没有醉。其实你酒后不是比不醉时更能够表现你那优美的性格么？”，这是一种令人极其温暖的爱抚，这是诗人对同胞还是对祖国的呢喃独白呢？天地有知。自然，矛盾者自有矛盾者特有的表达形式，而以“优美的性格”形容醉者的醉态却是另类的思考，透析出来的却是个性的传统美德“君子不失风度”，这也是中华民族千百年来大浪淘金的闪光点和传颂的枷锁降服术，因为，屠刀只是野蛮人的利器，却无法征服文明人的孤傲达观。

第六、七自然段诗人深入浅出的剖析出醉者的性格特征以“沉默+疏远”、“叙说+自白”来阐述醉者醉后的演讲如同交响乐高潮时的热烈与精彩，慷慨激昂得具有强烈的吸引力、震撼力和说服力。“酒后点燃了你的热情”，这种热情洋溢温暖着众人的心声并且引起了强烈的共鸣，由此可见，醉者定也是一个饱读诗书且怀才不遇的穷儒生。“酒从没有乱过你的本性，也没有麻痹过你的神经”，这是诗人对醉者最最中肯的赞美，一个心怀大志的儒生，心里常系常念的肯定不是花天酒地般的醉生梦死，或者是在污言浊语里自取其辱的媚态，更不是生活困苦的无知麻木看客与愚民。“酒却像一阵光常常照亮你全个身子、全个性格。你的醉不是头脑昏钝，却是精神昂扬”，在这句话里，诗人竟然把醉者描述为“醉佛”的化身，他敢干挑战一切之不合理的存在，冲破常理进行人性再生的肉搏与呐喊，那种可歌可泣，沁人心脾，感人肺腑，摧人泪洒花前月下的气场，把酒席间盛宴宾客们的心扉打开后，任凭自由痛快淋漓地晾晒与风干着“国破家亡”后日益霉烂的抑郁寡欢，不愿做亡国奴的悲情把结尾的恸容情感复燃后，诗人倍加思念醉者醉后酣畅淋漓的独自清欢时引发的群情鼎沸。

最后结尾诗人不再借题发挥的去引深到醉者醉语的具体内容，而是瞬间凝固了所有的千千结点，迅即收笔结账，出席离坐时竟然以“王顾左右而言他”的风度，转换到天气与季节的空间来追思和缓解自己心中忧伤的块垒，“在这里，暮夏的雨夜已使人感到凉意了，我很想看看你那醉脸，听听你那火热的话呢？！”

这篇散文诗表达出的是时代的心声，也是诗人的心声，更是中国人民的心声，在那种无法寻找自尊的战乱时期，只有用这种暧昧的方式才能够抒发内心深处的感受与酸楚。本诗为叙事散文诗的时政爱国之作，也是游子魂牵梦萦的赤子之情根植于内心深处的彷徨之品，它代表着这个庞大的阶层与这个阶层人士的常规心态。诗文语言平实，用词简洁明净，情感复杂晦暗，那种独特的表达方式既在情理之中又超脱于情理之外，实在是炉火纯青的高手神来之笔，我喜欢并深爱着巴金先生的这篇“醉酒不醉心歌咏醉佛”的散文诗，故此品评、赞美、弘扬、传颂。2015年4月17日5时金蝶写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