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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的 爷 爷

已有 1548 次阅读2010-4-7 19:25 |个人分类:情感分享到微信

我无意间看见地摊上摆着的“小工字”牌雪茄烟,我仿佛又闻见“小工字”那呛人的气味,听见爷爷咳嗽的声音。

爷爷在我的记忆中是一个佝偻着背,一身油腻麻花、黑色的中式衣服,几天没洗过、黑黄色、没有太多皱纹的脸。他独自一个人住在某老改农场的庄稼地里,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在一间仅有六平方米的小房,在那里看护着公家的机井。

在各个劳改农场,有许多这样的孤身老汉,他们远离人群,虽说住的地方,不是荒郊野外,但是在他们周围方圆三公里是不会有人家的。

当时的人们管爷爷这样的老头儿叫“看井的”。

这些老人并不是真正的孤身,他们有老伴,有子女,只是他们都犯了罪,多数是反革命罪,我的爷爷是包庇特务罪,他们被判刑、被劳改,刑满释放后,也不允许回家,他们被强制过着孤独的生活,这对他们反革命的灵魂也许有好处。

因为他们的罪,不是品德上罪,所以领导对他们的为人还是放心的,于是就让他们去看护着当时比较值钱的机井。这些老头儿即老实又有文化,他们不会让机井被当地的农民偷走,也不会让机井淋着雨,更会记得在寒冷的冬天把水箱中的水放掉,免得水箱被冻裂。

爷爷孤身住在井房,他除了读书、吸烟之外,不再有什么嗜好。

爷爷好抽冲劲大的烟,他年青时候好抽雪茄,现在只好改抽卷炮。

爷爷把晒干的烟叶用手捏碎,装到一个蓝布口袋里,用时捏一点,放到事先裁好的白纸条上,从一个角斜着卷,卷到头,用舌头润一个纸角粘好,一支一头大一头小的卷烟做好了。

爷爷抽烟一定要用烟嘴,不象其他人那样直接放到嘴里,即使抽卷炮,他也一直保持着年轻时的习惯――用烟嘴。烟嘴是爷爷用花椒木做的,外面的尖刺还保留着,倒像一根缩小的狼牙棒。

常年吸烟爷爷的手被熏成焦黄色,小小的房里也很零乱:床上的被子堆成一团,一本本的书堆在床上,书也象爷爷的脸一样黑黄色。桌上的笔墨纸砚,摊成一堆,时常散发出一股微臭的墨味。这股味让我以为墨是臭的,所以拒绝学习写毛笔字,长大后才知墨原本是香的,只是当时的人们不肯好好工作,才把墨变成臭的,这和“臭老九”的名号道是臭味相投。

墨臭和大叶烟的气味夹杂一起,常常可以避蚊蝇。

那时兴检查卫生,查卫生的女干部捂着鼻子,把头从门外探进来,看了看说:“黄师傅,你这屋太脏了,只能给你个丙”。爷爷缩着腰坐在床上,吸一口烟,吐出浓浓的烟雾,象是回答却又不看女干部一眼:“脏?我是真干净,我六十岁的人头发由白变黑,是真正的健康,身体里面干净。”爷爷一边说一边用另一只手梳着他的头发,二寸多长的头发被爷爷从根缕起,半寸多长的根部是黑的,一寸多长的梢是白的。于是,爷爷的门上有了一张鲜红的“甲”。

这样一个好吸冲烟,远离人群的爷爷,他的住处却是我们最喜爱的地方。

一个秋天,哥哥带上我和弟弟骑自行车走了三十多里,去爷爷那儿玩。当时,正是玉米快要成熟的季节,爷爷小屋的周围全是一人多高的玉米。爷爷见我们来了,很高兴,他没有什么好东西给我们吃,就打发我们去地里掰些玉米煮来吃。我们在哥哥的指点下,剥开玉米穗的皮,用指甲掐一下玉米粒,硬但有白汁的玉米才能掰,太嫩或太老的都不要。经过这样精挑细选的玉米,再用刚从井里“叫(音)”上来的水一煮,真香呀。

那是我吃过最香、最天然的煮玉米了,以后再没有吃过那么香的玉米,包括洋快餐“麦当劳”和“肯德鸡”中的粟米棒。

我们坐在门前宽阔地啃着玉米棒,常见有黑黑的蜈蚣爬过,爷爷就招呼我们过来看,他用小细棍挑出烟嘴里的油,抹在蜈蚣尾巴上,蜈蚣便不停地抽打着尾巴,只需半分钟它便僵硬了,或蜷成一团,或伸直了多节的身体。爷爷告诉我们,烟袋油有毒。

那时节,有很多知了在高大的树上“知了、知了”不停地叫,我们磨着爷爷要知了,爷爷便把一小段自行车里胎用火加热成胶,包裹在长长的木棍上,我们就拿着这个捕知了器,去抓知了。

只要听见知了的叫声,便抑着头,在密密的树枝、树叶里去找,看见了知了,便伸出长棍往知了身了一碰,就粘住了,“吱吱”叫的知了想跑也跑不了。粘多了,我们就把知了放在铁罐里,倒上柴油,放到火上烧。爷爷见了便阴沉下脸,并不看着我们,他只是低着头好似自语,“叫你们粘两个玩,你们却这样做,太残忍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爷爷很生我们的气扭转了脸,嘴里还叨咕着:“人之初,性本善”,便不答理我们了。

吃过晚饭,爷爷在小屋里翻东西,我们闲得没事,就铺张凉席躺在地上,啃着刚煮好的玉米,在爷爷那儿,好象只有玉米可吃,我们一天要煮两次。我们看天上的星星,比赛谁发现的卫星多。爷爷走出小屋,把电灯拉到院里,灯下马上就聚集了大量的蚊子、和各种向光的昆虫。爷爷又忙着点香蒿熏蚊子,一切都弄好了,爷爷搬个小板凳坐在灯下,拿出一本《古文观止》,给我们讲“满招损,谦得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爷爷讲了秦始皇,讲他焚书坑儒。

我当时并不觉得这些老古董的书,对我有什么益处,只是对爷爷买这套书的经历感到可笑。

爷爷在一个镇上的新华书店里,看见有《古文观止》卖,一问要48元,爷爷很喜欢这套书,可爷爷当时的工资只有26元,虽然如此,爷爷还是决定要买这套书。半年后,爷爷一身油污走进书店,有一个女店员翻着白眼:“唉!老头儿,这是书店,不是废品收购站。”爷爷并不看她,径直走到卖《古文观止》的柜台前,对那儿的一个男店员说:“拿这套《古文观止》”。

48元,上下两册,不分着买。”男店员嘴里说着,并没有拿书。

爷爷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钱,一张张地数给店员48元。店员忙拿出书,拿纸把书包好后,递给爷爷。爷爷接过书径直放进他的蓝布口袋里。店员对爷爷说,“老先生,这套书除了您还没卖出去过呢!”

爷爷每次拿起这书,总是忍不住要说一说:“别看我脏,到头来也得尊重我,我肚里有东西。这书真好,竖排本,线装订,真好,我小时候就读这些书,多少年没见着了。”

我听着爷爷讲故事,讲《古文观止》,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我真的为自己小时候的无知感到后悔,当时哪知道现在国学兴起,书法盛行。爷爷写得漂亮的一手蝇头小楷,他常常自己写字模要我们练,我们一个比一个懒,没有一个人能练出爷爷那样的字。长大后,就觉得爷爷的字好,可爷爷却哼着说,“你们老祖的字才好呢,在日本留学,他靠教日本人写毛笔字挣得自己的七年学费,我这算什么!”

爷爷教我们背古文,可那时候,我正是毛主席的红小兵,哪里肯背。做梦也想不到,现在我却在逼我儿子背唐诗、宋词,诗经……

天亮了,我们还没有睡醒,爷爷把我们叫起来,他带我们来到一个大坑边,指给我们看。

坑里有一条二指宽的大花蛇,正吐着黑黑的蛇信子,在坑的边上,有一只青绿色的大青蛙,青蛙很慌乱地东跳一下,西跳一下,但它跳得一次比一次低,偶尔跳一次高的也没能跳到坑外,无论它怎样努力,就是无法脱离这个陷井。蛇慢慢地,很优雅地扭动身躯向着它滑动,青蛙很无助地左一下,右一下地逃避着,青蛙圆鼓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爷爷,把蛇打死吧,把青蛙救上来,它真可怜”,我对爷爷说,哥哥此时已找来一根长的枯树枝。

“别”,爷爷伸手挡住了哥哥,“这条蛇很久没有吃东西了,它追这只青蛙可能好长时间了,直追到这个坑里,这是它该得的食物,大自然给它这个权利,不该由我们来破坏。这条蛇不久,也可能也会成为鹰的食物。我叫你们看它,是要让你们明白,当一个生命消失时,这个生命是要经历痛苦和恐惧的。

我昨天用烟袋油毒蜈蚣,只是想叫你们知道烟袋油的毒性有多大。我年青时在重庆爬山,当地的人用烟袋油抹在鞋头,这样就不会踩到蛇,在野外烟袋油可以避毒虫,要教给你们一点点常识。

用刀杀人的,必被刀杀;放火的,也要被火烧死。”爷爷这样说,二十年后,我知道,这是《圣经》上神的话语。

从那一时刻起,仁慈的种子埋进我们心里,敬畏生命之心也时刻提醒我们。

爷爷退体了,住在不同的儿子家里,有的子女还比较年轻,看不惯爷爷的穿着打扮,就说,“您老说您有学问,可您再有学问,一看您这身行头就不行,现在不是您那时候了,再说,您年轻的时候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呀!”

爷爷年青时好穿白西服,他曾留下一句话,“苍蝇看一眼就不穿”。可老年的爷爷现在却顺服了衣服,他的衣服,半年都不洗,也不让别人给他洗。子女们给他买的新衣服,他也不爱穿。无奈穿上,半天就要脱下来,说“剐肉!象小刀一样剌肉。你们看着舒服了,可是我疼着呢”。

想想那时的新衣服,无非是一些的确良或更差的化纤布料制成的,还真的不如爷爷的白色、黑色的棉布穿起来舒服。

爷爷老了,时代也变了,人们又开始重视学习。有人带孩子找到爷爷学英语,爷爷无私的教给别人家的小孩,分文不取。儿女们又有了新的报怨,觉得爷爷傻,“您年轻时,为了个肖家木(音)就傻了,那么大的家产没有了;现在您也该改改了,谁家孩子学东西不花钱呢?就您不收费,多傻呀!您叫别的人怎么教呀?再说,您就是比他们多收钱,学生也少不了,其他人教的也叫英语?”

爷爷不和小辈们抬杠,他依旧我行我素不收钱地教着。爷爷说,“别除了钱,就什么也看不见”。

爷爷以前做过的事,当时我不明白,长大了才知道。

一九四九年,西藏站站长肖家木来到北京,找到他的七哥,我的爷爷,要求暂住时日。爷爷老实,做事一板一眼,叫他一定先到公安局登记,报户口。肖家木不仅在公安局报了户口,而且还在一个公司找到了工作,他住在了爷爷家。

半年后肖家木逃至香港,公安局找到他在北京居留处――爷爷家,于是爷爷成了现行反革命,有包庇特务罪,被武装解放军带走了。虽然他有起义证,属于傅作义将军手下的起义人员,但是起义证被撕毁,他被叛为反革命,他的三进院的房产被没收;他的父亲在世时,做过清政府的官,官印被没收;民国时在哈尔滨做过道尹,委任状被没收,所有一切旧社会的东西全部充了公;甚至他父亲在日本留学时的早稻田大学的毕业证也被没收了。

爷爷对政府给他的判决感到冤枉,但对自己所作的事也从未后悔。每遇到家人说他这段经历,他就低声嘟喃着:“朋友找我,我不能不理。”

我随父母生活在另一个老改农场,那里生活着一些“地、富、反、坏、右。”也常听父亲说一些笑话,如某人每晚睡觉一定要把鞋放在鞋洞里,后来有人发现,鞋洞里有一本《毛泽东选集》;还有人指着毛主席像章说,就着狗屁玩意儿,他多的是;在毛泽东去世的日子里,有吃酒的,有跑到野外高声唱歌的,他们因此被打倒、批判。

可是,我从没有听爷爷说过什么恶毒之言,即使在荒凉的井房,面对他的孙子、孙女们。每至凌晨,爷爷就打开收音机,收听台湾对大陆的广播。

爷爷常说,你说了恶言,说跟做了恶事是一样的。这也是《圣经》对人的教导。

爷爷七十岁的时候,住到了我家。他拄着一根自做的花椒木拐杖,拐杖头有一个他用树根雕成的龙头,每隔几天,爷爷就要去学校找母亲,学校的老师称他为“黄老先生。”

爷爷用树根雕刻的孙悟空惟妙惟肖,很多老师想要索取,父亲舍不得给,把它涂了清漆,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

爷爷常爱给我们做各式各样北京的小吃,如芥末墩、干炸小丸子,说麻豆腐要用羊油炒……,他给我们煮肉,整夜地坐在火炉边看着。

他仍是不洗脸、不爱换洗衣服,母亲每次为他洗完衣服,第二天衣服一干,他就要穿上旧衣服。

爷爷很怕冷,父亲一个冬天要买二千斤钢炭。

我的爸爸戏称他的爸爸是:冬天不怕热,夏天不怕冷,一年四季不洗澡不嫌脏。

老年的爷爷更是对任何事都顺服,他甚至对蚊子都顺服了,不肯打死,只求别来,他的身上长年带着樟脑。

更老的爷爷也不读古书了,也不再教我们背唐诗、宋词了,甚至他曾经很辛苦买来的书也不见了。

快八十岁的爷爷白天睡觉,三、四点钟的时候,起来听广播,只是他不再听台湾对大陆的广播,他改听香港的福音广播。

爷爷八十三岁那一年,有一天,突然很奇怪地拿出钱来对我母亲说:“买点肉。

“您要吃肉,告诉我们就行了,不要您的钱,您自己存着吧!”妈妈说。

“今天我花钱,今天是我爸爸的生日,给我爸爸过个生日。”爷爷把钱递给了母亲。

两个月后,爷爷拿出父亲买给他的烟说,“你抽吧!我不抽了。”

一个月后,爷爷突然生病,父母亲找来医生,医生们又是输液,又是化验,都没能留住爷爷的生命,二十个小时后,爷爷去世了。

事后,给爷爷化验的一位医生很敬佩地对我父亲说,“别看老先生年轻时走南闯北的,血真干净!”

医生们解释道,老爷子没得过见不得人的病,老爷子没有抽过鸦片烟。医生们的解释令在场的老师、场领导无不对爷爷顿生敬佩之心。

爷爷的丧事办得很体面。我们家在当地里没有任何亲属,学校的语文老师自告奋勇地为爷爷提写了挽联;场里领导挨个儿的到我家来为爷爷悼丧,那些常年待在家里的家庭妇女自发的到我家来帮忙打理伙食,到了饭点,招呼完客人,她们一定要回到自已家里吃饭;学校没有课的老师相伴着来到我家守灵。整整三天,我家没断过人。

他们说:黄老先生是个真正的好人。

我的爷爷走完了他的一生,他阔过,尊过,穷过,卑过,临死之前,他没有多余的钱留下。

临去世时,他也没有象其他的老人那样放不下自己的孩子,提这个名字想那个名字,他没有念过任何人的名字,他没有留下一个字的遗言,就起了,很洒脱的样子。

他安祥的走了,以至到了火葬场,工作人员揭开盖在爷爷脸上的白布,看了一眼,当时就火化了。

火葬场高大的烟囱冒着浓浓的黑烟,这烟把爷爷的灵魂带到了天上。

我的爷爷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只想到了他的父亲。这一点,我一直不能理解。我看过太多的电视剧,里面的人物去世时,生离死别的样子,要死的人拉着活着人的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总是不愿意死去。没有人在临死之前会想到早已经死去半个世纪的父亲,要死的人总是想到还活着的人。

直到二十多年后,当我的孩子出生了,当我想写这篇文章时,我才隐约明白,爷爷的一生,只有在他父亲的身边,才是他最幸福,是安全可靠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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