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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谍战小说《代号柳叶青》(连载)第二章:舞会上的较量 ... ... ...

已有 521 次阅读2023-6-1 05:44 |系统分类:文学分享到微信

当新时代替换旧时代的那一刻即将到来之际,绝大多数人的心里都会产生新奇、喜悦、期盼和憧憬,同时还伴随着深深的不安与焦虑。到目前为止,先后进行了辽沈、徐蚌、平津三大战役的人民解放军,把国民党顽固势力完全压制在长江中下游以南的地区。为拖延战争的进程,色厉内荏的蒋介石声明隐退,由副总统李宗仁在南京代理行使总统权力,但事实告诉人们,蒋介石仍在幕后统一部署南京、上海及苏浙皖地区的军事防务,妄图对抗粟裕的第三野战军和刘伯承的第二野战军。另外,国民党白崇禧集团也在华中地区拉开对抗阵势,与林彪的第四野战军一部形成对峙。与此同时在北平,共产党代表周恩来与国民党代表张治中的谈判也处于白热化状态,而那个躲在张治中将军背后的李宗仁代总统,也许还幻想着划江而治的黄粱美梦。殊不知如今的共产党,早已不是陈独秀时期那个天真幼稚,任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政党如今的共产党将指挥百万雄师横渡长江,彻底终结蒋家王朝的最后命运,给亿万中国人民带来真正的和平安康。


位于东部沿海的港口城市福州,在解放战争的隆隆炮火中,变得更加骚动,更加生机勃勃。自从一八四零年的鸦片战争以来,福州经历了西方列强在经济和文化领域里的侵略渗透,其中,位于福州仓山脚下,归属上海管辖的汇丰银行福州分行就是最有力的佐证。这家由英国人投资的外汇指定银行,平时的工作是紧张忙碌的,员工们为了养活自己和一家老小,都拼命地加班加点,可每当周日来临,大家都充分利用休息日所带来的便利,愉快享受这难得的大好时光。


上午九点,汇丰银行福州分行襄理沈剑平驱车从火车站踏上回家的路途。刚把妻子送往去上海的列车,他的心情有点沉重,妻子临别时曾说,女儿已经就读延大附中了,多亏李克农部长夫妇的悉心关怀。妻子还开玩笑说,干脆让女儿认克农夫妇做父母算了。沈剑平无言以对。从孩子出生以后,他每年见到她的次数都处于递减状态,恐怕有一天连叫他爸爸的可能性也会消失。妻子的玩笑话立刻无情地捅到了沈剑平的内心深处,他除了愧疚还是愧疚,不仅对年仅十二岁的女儿,还是对远在上海和他一样深入虎穴的妻子,他都没有尽到自己应尽的责任。想到这里,他不知不觉放慢了开车速度。由于早晨赶火车时间匆忙,夫妻俩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沈剑平突感饥肠辘辘,就停车在路边小吃摊点了一碗福州鱼丸。吃着油滑美味的鱼丸,他暂时忘却了老家扬州的清炖蟹粉狮子头,来榕城快一年了,他几乎每天都要在早上或晚上品尝一碗福州鱼丸,吃完后,所有的疲劳倦怠立刻烟消云散。


精神饱满的他又启动汽车,很快开到了三坊七巷内属于他的私人宅邸。刚到福州时,行长黄非本来要给他租一栋花园小洋房,他婉言谢绝了。对于长期住惯了上海洋房的沈剑平来说,没有比三坊七巷更能满足他对明清建筑的好奇心了。在这里,他感觉好像是和他崇敬的严复、林觉民、谢婉莹生活在一起,聆听他们的教诲,寻访他们的足迹,探求从这里走向辉煌的仁人志士们的心路历程。观赏着街区内蜿蜒起伏的山墙,牢固坚硬的石板,排列精巧,工艺高超,沈剑平顿时心旷神怡。门口四季常绿的榕树映入眼帘。生活在福州,他时时刻刻都被傲然耸立的榕树所吸引。榕树旺盛的生命力,隐喻着坚定执着,坦荡无私的性格,尤其是它罕见的桀骜不驯的独特气质,使人赞叹不已!他记得妻子说过,如果哪一天两个人中有一个被捕遇难,另一个必须要坚强地活下去。听起来有点酸涩,但仔细一想,妻子说的不正是门前那棵榕树的品格吗?从他接受马克思主义那天起,没有一天不是在同死神作斗争。作为中共中央社会部的一枚重要棋子,他曾周旋于上海的十里洋场,和潘汉年同志遥相呼应,无论是国民党中统军统,还是日本梅机关及傀儡七十六号,都无一例外地落败在他们的手里。然而,在这百战百胜的成功后面,潜藏着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隐患,也许百密一疏,也许忙中出错。如果是那样,他就要像那棵巨大的榕树,在暴风雨的摧残下巍然屹立。


发现沈剑平站在榕树下久久发呆,刚刚路过的邻居贾先生猜想可能是思乡心切,就邀请他共进午餐。沈剑平慨然应约。得知客人要来,除了几个普通家常菜,贾太太还特地做了最拿手的荔枝肉和炒米粉,都属于福州招牌菜。趁着贾先生到厨房帮太太做汤的间隙,沈剑平仔细打量了四周的布置,发现贾家的横梁立柱虽然平平淡淡,可门和窗的装潢却十分讲究,窗棂做工玲珑剔透,木雕镌刻美观华丽,这是他在中国其它地方从未见过的。吃饭的时候,贾先生告诉他,从规划布局来看三坊七巷,应该七巷在前三坊在后,由唐朝营造大师创造出第一组坊巷,到宋代才有名字,最后在明清期间演练出独一无二的风格。一旁的贾太太也滔滔不绝,讲述自己娘家马尾的一草一木,尤其是代表妈祖文化的海屿天后宫,而让沈剑平最感兴趣的却是马尾船厂和船政学堂。贾先生非常惊讶,为什么沈先生来福州都快一年了,居然还没去过这些地方?


受贾先生夫妇的影响,沈剑平决定要花时间去彻底了解他俩所说的一切。午饭之后,他给汽车加足油料,沿近路迅速到达马尾。关于著名的马尾船厂,沈剑平曾阅读过有关资料,史料记载,左宗棠升任闽浙总督第二年后就上奏朝廷,请求建造轮船,同时创办船政学堂。不久朝廷准奏,福州船政局由此成为大清国第一个新式造船厂。


作为著名军港的马尾让无数游人惊叹不已,他拿起随身携带的相机,拍下了一张张过目难忘的照片。他想探寻究竟的马尾船厂坐落在闽江之滨,如今已是人去楼空,遍地疮痍,只剩下一间孤零零的破旧小厂房。谁又能料到,这家几乎消耗了当时全国财力和物力的亚洲第一船厂,到如今由于官吏昏庸,制度腐败,虽然辉煌一时,但却逃脱不了衰败直至毁灭的悲惨命运。他没有再刻意去寻找船政学堂旧址,好像听贾先生说过,船政学堂在民国初期已经更名为马尾海军学校,抗战结束后与青岛海校合并,组成目前从上海撤退到厦门的中华民国海军军官学校。从贾先生那里,沈剑平知道了刘步蟾、邓世昌、林永升、萨镇冰等北洋水师军官都是从这所学校毕业的高材生。接下来,他赶赴琅歧去观赏贾太太说的海屿天后宫,这座后宫建造于明朝嘉靖年间,沈剑平看到的是清光绪年间修缮后的景象,残破的历史碑铭还矗立在那里,诉说着妈祖文化的沧海桑田。在中国东南沿海地区,民间流行着祭奠妈祖来祈福出海平安的习俗,船员们把这位女神看作是勇敢和仁爱的化身,从宋代开始,在海上漂泊的人们遇到艰难险阻,妈祖的神灵就会立刻显现。这位原名林默,出生于福建莆田湄洲岛上的普通女子,因为拯救苦难百姓而不幸去世。她的宽厚仁慈、亲善和蔼,她的胸怀天下、见义勇为都构成了海神妈祖永远不老的传说。


不知不觉,沈剑平已经逛到了海边,由于是近海,水的颜色呈现出泛黄的特点。他很自然地联想起妻子兰芬的老家海南岛边上的海水,湛蓝透明,清澈见底,犹如他们两个人忠贞不渝的爱一样。那是在民国二十一年的秋天,从北京大学文学院毕业的沈剑平来厦门大学任教,第一次上课就被台下听课的兰芬所吸引,她是那样的秀美清纯,不加任何多余的修饰,在目光交汇的一刹那,两颗年轻炽热的心顿时碰撞在一起,青春火焰熊熊燃烧,把两人带到了一个充满爱情的世外桃源。也就是在鼓浪屿的海边,他们结为秦晋之好;同样是在深邃的海边,在繁星点点的夜空下,他们一起宣誓加入中国共产党。兰芬告诉他,她从小就痴迷冰心笔下的温柔无比的大海,那缓缓摇曳的波浪,宛如父亲和母亲慈爱的抚摸,流淌在她幼小的内心深处。无论春夏秋冬,无论天南地北,那涛涛翻滚的海浪永远温暖着她前行的道路。


望着爱妻泪眼婆娑的面容,沈剑平深情地告诉她,在这个世界上,不仅有似水柔情的大海,也有坚如磐石的大海,它始终闪烁着自由和生命的光芒,有时像情侣的抚慰,有时像挚友的呼唤,更有时会像哲人般的呵斥与鞭策。为了追随革命的理想,他毅然和学生时代的恩师胡适先生做最后的告别,抛弃新月社的风花雪月,拥抱为无产者奋斗的血色黎明。当惊涛骇浪的侵袭快要击垮内心的防线时,从海平面升起的灿烂朝霞,会点亮疲惫的水手心里那充满希望的灯火,让扬帆的航船顺着波涛汹涌奔向未知的远方。


回忆以往的峥嵘岁月,沈剑平心潮澎湃,他沿着海水冲洗过的沙滩信步漫游,思绪又回到目前要开展的工作上来。一年前,中共中央社会部部长李克农鉴于解放战争的进展情况,做出了在福州设立社会部联络站的决定,身为上海联络站副站长的沈剑平就成了首要人选。他来到福州以后,担任社会部福州联络站站长,与地方城工部的同志们互相配合,争取扩大更广泛的统一战线,包括国民政府的一些三朝元老、金融系统、邮政系统、企业学校以及驻军官兵等。直到目前为止,他所进行的秘密工作,还没有引起国民党警察局和保密局的注意。忽然感觉好像有人向他走来,赶忙抬头,只见一位知识分子模样的人笑容可掬地观察着他。


我应该见过您。请问,您是汇丰银行的襄理沈先生吧?陌生人问。


沈剑平好奇地点点头。


《南方日报》主编夏利生。说完,他递上自己的名片。


原来是夏先生!黄非行长常在我面前说起您。沈剑平看过名片后高兴地说。


刚才看见沈襄理一个人在海边散步,我想您一定是个很浪漫的人。


浪漫?夏主编应该属于这样的人,每天都跟语言打交道,激扬文字,指点江山。而我们这些整天同数字作伴的人,有什么浪漫可言?沈剑平自谦地说。


两个人沿海岸线边走边聊,沈剑平觉察到了对方的口音,说,夏先生是上海本地人吧?


我是浦东高桥人。


沈剑平恭维道,和杜先生是同乡啊!


夏利生不屑地摇头,用鄙夷的神情说,那是我们高桥的耻辱!


沈剑平心领神会,默契地笑了。


这样的民国还有救吗?一个青帮头子,居然还差点通过投票选举当上参议会议长!真是警匪一家,贼喊捉贼。夏利生忿忿不平地说。


沈剑平没有说话,只是深表同情地拍了拍这位主编的肩膀。关于杜月笙竞选议长一事,纯粹是蒋介石玩弄的政治把戏,在三年前民意投票竞选上海市参议会议员中,议长一职杜月笙得票数遥遥领先,可蒋介石又要其亲信潘公展做议长。被泼了一瓢冷水的杜月笙只好顺水推舟,在被选为议长后立即递上辞职信,最终潘公展成功入选。


沈先生,您怎么看?


沈剑平并没有急着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捡起一块石头朝远处扔去,然后拍拍手,慢悠悠地说,有什么办法呢?夏先生是不是已经找到救国良策了?


夏利生斩钉截铁地说,一定要实行多党制,互相制约,轮流执政。


好像民国初年就已经这样了。


是啊,夏利生感慨万千,说,应该是更早,从慈禧委派五大臣出国考察那天起,君主立宪的曙光就在国人面前闪耀。可万万没有想到,孙中山的所谓革命完全破坏了这个机会,武昌起义那多余的一枪,把所有的可能性都彻底葬送,反而促成了蒋介石的独裁统治。


看来,夏先生喜欢我们国人都有一个拖着假辫子的皇帝。


至少要比现在的国民政府好上百倍。


如此一来,沈剑平皱着眉头说,我们还有个由满蒙贵族组成的上议院,由汉族平民组成的下议院。司法也是独立的。


其实啊,夏利生坦诚地说,我倒不是什么大汉族主义,只要对民众有利,管它上议院还是下议院。


沈剑平故作钦佩地摇头说,这样一来,爱新觉罗·显玗,也就是川岛芳子的所作所为还是正义之举了?


在我看来,夏利生镇定自若地回答,假如溥仪皇帝在位,他绝对不会让外蒙独立出去,您说对吗?


面对夏利生自信的目光,沈剑平一时还无言以对。他避开对方咄咄逼人的注视。不得不承认,夏利生的直言不讳刺痛了他作为炎黄子孙的强烈自尊。抗战最后一年,懦弱的国民政府根据《中苏友好同盟条约》,同意经过投票来确认外蒙的独立问题。荒唐的是,绝大部分的投票支持独立,不言而喻,这分明是苏联幕后一手操纵的恶果。第二年的一月五日,蒋介石的国民政府无奈地默许外蒙独立。


您瞧,我的心脏快受不了!沈剑平用求饶的口气说。


夏利生好像获得了口腔快感,也不再逼视对方,叹气之余又无奈地耸耸肩膀。


沈剑平决定换一个话题,兴致勃勃地问,夏先生对目前的战局怎么看?


我们《南方日报》社等着查封关门。


有这么悲观吗?


连一个小小的间谍柳叶青都抓不住,还想对付粟裕和刘伯承?简直是笑话!夏利生说。


这倒也是,沈剑平装作深有同感,说,从去年开始,柳叶青就活跃在大家的茶余饭后里,可到现在连影子都找不到。


我听魏波讲,局长郭怀未可能要被撤职。


看来问题很严重啊!沈剑平吃惊地说。

 

可不?柳叶青几乎成了警察局和保密局的掘墓人了。


郭局长一走,警察局恐怕要依靠魏局长了。


的确如此,夏利生说,魏局长一旦掌管警察局,柳叶青的侦破工作应该会有进展。不过魏波这个人,包括他父亲魏老先生,历来对蒋介石的国民政府心存芥蒂,有可能出工不出力。


不是还有一个副局长,好像是省主席朱绍良原来的老部下?


您说董维新啊,他长期在军队政治部门工作,根本不熟悉警察事务,没有人会听他的。还有那个周国安,您应该很熟悉,除了舞步娴熟其它都不熟。


沈剑平假装生气地说,我的舞步也很娴熟,依夏先生之见,可能我也是周局长这样的人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了,今晚你们汇丰银行举办盛大舞会,我倒是要见识见识沈先生的优雅舞步了。


说着说着天色已晚,两人都各自回家准备参加当晚的舞会。对于争取警察局副局长魏波的想法,程碧云已经和沈剑平进行了详细沟通。沈剑平一方面同意她的建议,另一方面又慎重提醒她,要警惕魏波身边的董维新以及像鹰犬一样的特务科长朱奇正。


晚风吹拂下的汇丰银行大楼灯火通明,这座欧洲券廊风格的两层楼建筑,在月光轻柔的映照下变得分外清新诱人。舞会接待大厅里陆陆续续来了一些早到的客人。作为襄理,沈剑平随着行长黄非徜徉在贵客们中间,谈笑风生,空闲的时候还把白天遇见夏利生的趣闻告诉黄非,尤其是对国民政府的激烈言辞。


他这个人就这样,语不惊人死不休。黄非摇头说。


知识分子今后恐怕都要毁在自己的这张嘴上了。沈剑平总结说。


黄非郑重其事地告诉沈剑平,今晚保密局要来一拨人。沈剑平故作惊讶地问,是来打架还是来跳舞?


架也打,舞也跳,热闹不?黄非调侃说。


两个人闲聊期间,舞池里开始有人翩翩起舞,舒缓的萨克斯管吹奏出布鲁斯悠扬旋律,坐在一旁观摩的人们兴高采烈地评论着,赞扬着,羡慕着。客人中来得最早的,要数邮政局长戴翔和省立师范专科学校副校长路建忠,由于都不会跳舞,就坐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对舞池中跳舞的男男女女采取冷眼旁观的态度。忽然不远处有个男人朝戴翔热情地打招呼,戴翔勉强点点头算是回应。


看见没有?戴翔小声对路建忠说,警察局特务科科长朱奇正,省主席朱绍良的远房侄子。


路建忠仔细观察了一下,轻蔑地说,大树底下好乘凉啊!


别小看他,警察局凡是跟共产党有关的案件都是他处理的。


可怕!路建忠喃喃自语。听了刚才戴翔轻描淡写的话语,他脑海中猛然出现学校里被逮捕的师生,而今晚看见的这个人恰恰就是大家最痛恨的刽子手。


这种人,你只要在他面前说第一句话,他就会怀疑你是共产党。戴翔说。


神经质。


不,应该是职业病。


瞧,魏波来了,还有林太太。


透过两人的视线,幽暗的灯光下,程碧云挽着魏波的手臂走进舞池边的座席区。朱奇正连忙走上前去向魏波问好。魏波顺便把朱奇正介绍给程碧云。


百闻不如一见,林太太,我常听周国安局长说起您,如今见了让我大饱眼福啊!能不能请您跳个舞?朱奇正恭维道。


程碧云慨然答应,从朱奇正狡黠的目光中,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似乎心跳都有点加速。沉浸在慢悠悠的四步舞曲里,程碧云逐渐恢复了平静,她很有礼貌地对视着面前的朱奇正。


听周局长说,林太太的生活轻松自在,不受任何约束,从您娴熟的舞步就能感觉得到。


周局长说的话朱科长您能信吗?其实我对跳舞也是一知半解,只会教一些门外汉入门。


我的意思是……朱奇正欲言又止。


程碧云用镇定自若的眼神等待对方继续说下去。


我的意思是,对我们男人,正如英国哲学家培根所说,知识就是力量;可对女人来说,爱情才是力量。


程碧云立刻觉察到了朱奇正的言外之意,看来这个特务小头目非常敏锐地捕捉到了自己的小小漏洞,她若无其事地说,谢谢朱科长的关心,不过,对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来说,知识才是力量。


说得好!和我太太一样。


您太太?今天好像没来?


她是回教徒,不喜欢这种场合。


原来是禁欲主义者!程碧云用嘲笑的口气说。


不完全是。


穿过昏暗中人头攒动的间隙,程碧云看到了沈剑平那张笑容可掬的脸,不禁心头一热,几乎所有的紧张不安都烟消云散。


与此同时,沈剑平那里也开始上演精彩大戏,夏利生和一位身着中山服的中年男子走进大厅,身后还有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和一位二十七八岁的青年女子。等走近后,黄非兴奋地说,张站长,你的大队人马呢?


我和我女儿从家里赶过来,他们从办公大楼那里过来,很快就到了。


来,我给你们互相介绍一下,这是我的襄理沈剑平先生。这位是保密局福建站站长张耀清先生;这位是他的女儿海玲;这位漂亮小姐是他的少校秘书吴雅萍。


从张耀清神秘莫测的目光中,沈剑平感觉到了一股凉意。他们握了一下手,张耀清打量着对方,说,沈先生不是福建人吧?


不是,沈剑平回答,然后又好奇地反问,福建人有什么标记吗?


黄非用手指指张耀清,说,我们这位张站长,看人有一个很奇怪的标准,他看谁像马来人,谁就是福建人,谁不像马来人,谁就不是福建人。所以,我要代表全体福建人民向你表示最严正的抗议!


黄伯伯就很像马来人。女儿张海玲调皮地说。众人哄堂大笑,黄非故意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朝张海玲做了一个鬼脸。


夏利生调侃说,这么说来,你黄伯伯是最正宗的福建人。


沈剑平煞有介事地说,自从中原和北方八大姓进入福建以来,福建本地的各民族已经完全融合在我们中华民族这个大家庭里了。至于福建人的祖先闽越族和马来族的特殊渊源,我想应该留给人类学家去探究吧。


张站长是河北邯郸人,应属于标准的汉族人氏。夏利生赞扬道。


我反对,黄非总算找到反驳的机会,说,还记得东晋时期的五胡乱华吗?不对,应该是十六胡。由此可见,现在的北方人都是半个汉人,半个胡人。


沈先生听见没有,我女儿刚才说他像马来,他就报复说我像胡人。好,我接受。说到这里,张耀清忽然想起什么,问,沈先生什么地方人呢?


江苏扬州。


好地方!二十四桥明月夜……突然,张耀清想不起来下半句,只好努力从残存的记忆中去寻找线索。


玉人何处教吹箫。张海玲帮父亲圆了场。


还是我女儿聪明。我们这些行伍出身的人,在诗词曲赋方面就是笨拙。


扬州历来是文人骚客们心驰神迷的地方啊!夏利生感叹道。


沈剑平摇了摇头,说,自从道光开始,京杭大运河已经长年无法通航,海运代替了漕运。后来,津浦铁路通车又雪上加霜,从此,我们扬州就再也不是中心城市了。


正在这时,大厅门口出现了一男二女,虽然穿着便服,但军人矫健的步伐让人感到与众不同。黄非惊喜地叫道,张站长,你的人马到了!


等三人到了跟前,张耀清连忙说,来,我给大家介绍,这是我们情报处的中校处长陈婕小姐,这是我的中校助理林真小姐,还有这位英俊的王子,是行动处上校处长汪佩文先生。


幸会,沈剑平握住汪佩文的手,顺便惊讶地看了一眼,这位汪处长的容貌非常俊郎,如果让他取代金山来扮演电影《夜半歌声》里的男主人公,那票房一定会大增。


太谢谢您了,张站长,给我们奉献了四个貌若天仙的美女,看来今晚的舞会我要车轮大战了。沈剑平高兴地说。


那我就教你一些战法,张耀清说,你看,我女儿和林真小姐都不会跳舞,你就高抬贵手放过她们。陈婕和吴雅萍两位小姐都属于舞林高手,沈襄理你要穷追不舍。


沈剑平礼貌地先邀请了吴雅萍,两人步入舞池。在摇曳的小号伴奏下,无论是跳舞的男女,还是旁观者都沉浸在绵绵的温柔乡里,享受着夜晚独特的诗情和浪漫。


吴秘书是厦门人吧?


吴雅萍睁大了双眼,半张开嘴,惊喜万分地说,奇怪,沈先生怎么知道的?


一半是猜的,一半是观察并加以判断。从你的气质、穿着、举止,我发现你身上的一些特质,是福建其它地方的女子所没有的。


沈先生去过厦门吗?


我在厦门大学教过书。


难怪!吴雅萍恍然大悟。


让我再猜猜你上的中学,沈剑平自信地说,肯定是双十中学。


吴雅萍嘻嘻笑了,说,又猜对了!


而且你的家一定在美丽的鼓浪屿?沈剑平立刻乘胜追击。


非常正确。吴雅萍笑逐颜开。


吴秘书的钢琴应该很不错吧?


还凑合。


李斯特怎么样?沈剑平饶有兴致地问。


很遗憾,只会一首。


都怪我粗心,你们女人大多都崇拜肖邦。


您说对了,肖邦的曲子我都会,如今我们站长的女儿海玲想继续学钢琴,我就教她弹最难的《降A大调练习曲》。


什么时候也来教教我。


好的。不过,不是教,而是互相交流。吴雅萍谦逊地说。


座席区内,朱奇正坐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给自己点上一支雪茄。他看着舞池里若无其事的程碧云,脑海里浮现出各种疑团,雪茄冒出的烟雾遮掩了他怪异的表情。


在另一个区域,路建忠发现了与沈剑平开始跳舞的陈婕,大声惊呼,戴局长你看,陈榕生的女儿!


戴翔睁大眼睛看了一会儿,说,真是女大十八变!当初见到她的时候,还是爱哭鼻子的小姑娘。


可惜啊!路建忠摇头说,一个大出版家的女儿,居然做了保密局的特务。


舞池的一边,在苏格兰民歌乐曲的伴奏下,沈剑平拥着陈婕缓缓起舞。


想不到啊,陈处长也住在三坊七巷,以后我们就要低头不见抬头见了。沈剑平说。


不过我上班时间很早,下班回家也很晚,沈先生是碰不到我的。


碰不到不要紧,能跟陈榕生先生的千金做邻居,我也心满意足了。在出版领域,你们福建人可算得上是功勋卓著,国内有个邹韬奋,国外有个陈榕生。


说来惭愧,那都是我父亲的成就。至于我,对这个国家并没有多做什么,十岁就离开家乡,在雅加达上中学,在荷兰阿姆斯特丹上大学,三年前才回国。陈婕说。


沈剑平有点疑惑,用询问的目光打量着对方。


沈先生一定对我这张具有南洋特征的脸很感兴趣。陈婕笑着说。


坦率地说,有点儿。


虽然我父亲是福州人,可我母亲却是印尼爪哇人,所以……


明白了,沈剑平恍然大悟,说,刚才我一见到陈处长,就在心里犯嘀咕,为什么你的脸长得和其他女人不一样。


是不是皮肤太黑了?陈婕担心地问。


黝黑的皮肤能带给人健康的享受。


沈先生您太会说话了。陈婕如释重负。


如此近距离地欣赏一个混血儿,沈剑平兴趣盎然,思绪也迅速发散到遥远的历史长河里。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有位艺名叫做玛塔·哈丽的荷兰女间谍,在脱衣舞娘身份的掩护下,利用她的美貌和智慧,游刃于德国与法国之间。由于玛塔·哈丽属于双料间谍,法国政府最终以叛国罪的理由判她死刑。而让沈剑平惊奇万分的是,玛塔·哈丽的母亲也是印尼爪哇人。


沈先生好像在想什么有趣的事情?陈婕问。


我刚才在想葛丽泰·嘉宝主演的《魔女玛塔》。沈剑平说。


陈婕忍俊不禁,说,看来沈先生是在诅咒我。玛塔·哈丽因为叛国罪而被处死,我可是地地道道的爱国者。


可你们毕竟有共同点啊!


没错,我们的母亲都是印尼爪哇人,但我们的父亲不一样,她父亲是荷兰人,我父亲是中国人。


舞曲结束后,接下来是快捷潇洒的华尔兹。人群中,汪佩文拥着程碧云翩翩起舞,他们尽情地旋转着。


看客中的戴翔拉拉路建忠的袖管,说,快看,汪佩文!


路建忠惊喜地说,想当年,亲手击毙日本驻保定特务机关长梅田一雄,如今威风不减当年啊!


欣赏华尔兹的人们情绪高涨,享受着欢快和舒展。魏波手拿葡萄酒杯向张耀清示好,两人愉快地交谈起来,与此同时,张海玲也加入进来,气氛顿时异常活跃。


程碧云边旋转边说,我早就想写一部小说,把汪处长击毙梅田一雄的故事放进去。


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没什么好炫耀的。要写,就写戴安澜将军。汪佩文说。


戴安澜将军肯定要写,因为他是我们安徽人。程碧云自豪地说。


还要写李克农将军,他也是你们安徽人。汪佩文开玩笑说。


李克农将军?程碧云故意反问,是你们蒋校长的嫡系?


我的天!汪佩文觉得好笑,说,我们蒋校长要是有这样的嫡系,那真是三生有幸。


不是嫡系?是桂军?滇军?粤军?


实话告诉您吧,李克农是共党社会部部长,同时还担任情报部副部长。这个情报部的部长就是周恩来。


天哪!程碧云装作惊恐万状,说,今晚是跳舞,快别讲这些了,可怕。


座席区的空气里弥漫着酒香,陶醉在扑鼻芬芳里的人们,纷纷兴高采烈地交谈着,调笑着,亲昵着。


等到英式探戈舞曲响起时,舞池里只剩下四对男女,沈剑平和程碧云就是其中一对。根据古老的传说,探戈跳舞时,男士们都必须在腰间有一把佩刀,如今佩刀习俗已经消失,但跳舞的男女要显示出紧张冷漠,相互之间警惕注视对方的身后。


他怀疑我了,程碧云小声说。


沈剑平朝坐在不远处的朱奇正瞥了一眼。


这个魔鬼!程碧云狠狠地说。


有时一个人的优点也可以成为最致命的弱点。沈剑平说。


优点?我什么优点?程碧云很好奇。


出淤泥而不染。


这样不好吗?


沈剑平在她耳边轻声说,以不变应万变。


坐在一旁观察思考的朱奇正,在几乎所有宾客都离开舞会大厅时,仍然纹丝不动地苦苦寻求想要的答案,直到黄非向他点头微笑时才如梦初醒。


告别黄非后,朱奇正开车回到家里,独自半躺在沙发上继续思索。他把从副局长周国安那里得到的信息,同程碧云在舞会上的自然表现,加上长年累积的特工经验都系统地综合起来,得出了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的结论:这位林太太和死去的丈夫之间有着极其特殊而微妙的关系。周国安告诉他林衡死于晚期癌症。朱奇正推断,林衡和程碧云结婚,应该是他已经知道自己即将离开人世,却做出的匪夷所思的决定。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难道一个人近黄昏的老者,还信誓旦旦地扮演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彩蝶双飞吗?他不禁觉得十分可笑而且荒谬。同时,那个曾亲自参加了林衡和程碧云婚礼的周国安,竟然一点都没有闻出什么异味,这让他不得不感叹党国目前的悲哀。关于程碧云同林衡的真实关系,他设想了两种可能性,其一,两人在结婚前就是熟人,可谓水到渠成;其二,两人在结婚前根本就不认识,是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结合在一起。那这个原因究竟是什么呢?生活在程碧云身边的人有没有可能知道这个原因呢?但转念一想,假如程碧云有共党嫌疑,那她周围的人肯定都是其同伙,直接去询问反而会打草惊蛇。朱奇正喝了一口茶水,精神也为之一振。清醒之余,他果断地推测出在福州城内,肯定有被程碧云辞退的佣人或厨师,如果能找到其中相当于管家级别的人,一定可以问个水落石出。

 

他三步两步走到电话跟前,准备跟秘书通话,命令她立刻加班调查林公馆的情况。可拨了三个号码以后,他又停住了,觉得这样做风险太大。目前警察局里的人事关系扑朔迷离,副局长魏波很有可能取代郭怀未而做上局长这个位置,就算郭怀未不被撤职,魏波也会大权独揽。自己调查程碧云一事如果传到魏波耳朵里,说不定就会被巧妙地搁置,最终不了了之。想到这里,朱奇正不寒而栗,赶忙又挂上电话。那么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把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呢?于是,他想到了保密局,只有保密局和他是一个战壕里的盟友,通过他们的介入就能彻底绕开魏波这个拦路虎。可问题是,张耀清似乎并不喜欢他这个人,毕竟人是感情的动物,若是不喜欢就存在强烈的抵触情绪。该怎么办?朱奇正开始焦虑起来。突然,他想到了几乎被所有同事都排斥的副局长董维新。记得一次酒会上,张耀清当着大家的面称赞董维新,肯定他作为优秀的政工人员所做的一切努力。是不是请董维新出面和张耀清谈这件事?他觉得可行。接下来的时间过得很快,他立马上床睡觉而且睡得很香很甜。

第二天一早,朱奇正提前赶到警察局,并没有先进自己办公室,而是直接去了董维新那里。可能是很少有人敲办公室的门,副局长董维新见到朱奇正十分惊喜,连忙请他上座。朱奇正受宠若惊,就一五一十把昨晚的想法和盘托出。董维新听了眉头一皱,沉吟片刻后提出异议,他认为林衡在世时,与蒋宋孔陈的私人关系都非常融洽,要暗地里调查其遗孀,如果没有充足的真凭实据是万万不能的,弄得不好还会丢掉自己的乌纱帽。朱奇正一再坚持并把对副局长魏波的顾虑和怀疑也说了出来,董维新越来越感到事态的严重性,自从省主席朱绍良把他插进警察局充当耳目以来,他隐隐约约体察到魏波很有可能背弃党国。一旦让似乎有共党嫌疑的程碧云发现这一点,那国民党的警察局就会从此鸡犬不宁。于是他经过慎重思考,最终答应朱奇正的请求,去保密局和惺惺相惜的张耀清商量对策。

等朱奇正离开办公室后,董维新立马给张耀清打了电话,两人约定明天下午三点在保密局见面。从张耀清的语气里,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真不可思议,一个老谋深算的特务头子,竟然对只有共产党才重视的政治工作情有独钟,董维新发现这个朋友没白交,他会珍惜两人建立起来的工作情谊。此时的他心情很放松,慢慢踱步到金鱼缸前,抓起一撮鱼饵放进缸内,然后笃悠悠地欣赏起活蹦乱跳的大小鱼儿。

正当董维新以为这个上午应该是快乐轻松的时候,十点召开的紧急会议打破了他的幻想。省警察厅副厅长向福州市警察局宣布,经省主席朱绍良批准,鉴于原局长郭怀未身体欠佳,无法进行正常的工作开展,特委任原副局长魏波为福州市警察局局长,即日起正式生效。话音刚落,会场顿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董维新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失魂落魄,他宁愿那个只会游山玩水,游手好闲的周国安当局长,也不希望魏波成为他和他所属的政治集团最终的掘墓人。

会议结束后,董维新回到自己办公室,碰巧电话铃响了,是朱绍良打来的,要他下午去省主席官邸商谈要事。董维新明白,朱绍良找他的目的,无非就是安慰安慰他这个劳苦功高的忠臣,也可能对任命魏波一事有所解释。

坐在开往省主席官邸的轿车里,董维新无精打采地眯着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平时都在想一个问题,打败日本以后,中国成为联合国五个常任理事国之一,蒋介石的国民政府也由此扬眉吐气,那为什么仅仅三年就被共产党打得只有招架之力呢?车窗外吹来一股暖风,他头脑清醒了许多,马上陷入苦苦的思索中。二十多年来的政工生涯告诉他,国民党失败的根源在于其自身的先天不足,融资产阶级和封建帮会为一体,借鉴西方法西斯的治理模式,外强中干,支离破碎。董维新想到这里,不免心生感怀。自从踏上国民革命这条路,他就在政治干将邓文仪的提携下,一步一步行走在艰难泥泞的沼泽地里,看不见光明的前途,只有无穷无尽的绝望和哀鸣。邓文仪先从蒋介石的侍从秘书做起,而后是国民党特务组织复兴社十三太保之一,抗战爆发后任军事委员会政训处宣传委员会主任委员,到现在又成了国防部政工局局长。然而在邓文仪打来的电话中,却没有当年北伐时的慷慨激昂,也没有抗击日寇时的豪言壮语,有的只是满腹牢骚和胡乱猜疑。连十三太保都变得面目全非,更何况他董维新区区一个警察局副局长。

到了省主席官邸,董维新小心翼翼地走进朱绍良办公室。眼前这位年近六十,参加过武昌起义的同盟会元老正心事重重地等待着他的到来。董维新心里一阵酸痛。朱绍良和他的缘分,应该要从抗战爆发后第三年,其担任第八战区司令长官开始,那时他在邓文仪手下任职,朱绍良的政治部需要一名上校副主任,邓文仪就立刻推荐了他。因为同是福建人的缘故,朱绍良对董维新非常器重,两人结下了深厚友情。董维新坐下后,朱绍良马上说了一些安慰的话,然后又道出了任命魏波为局长的真正用意。朱绍良认为,只有表面上大胆使用魏波,才有可能稳住人心惶惶的警察局;而放弃魏波则无异于火上浇油,等于把一些还举棋不定的基层警察往共产党那边送。听了朱绍良的解释,董维新醒悟了过来,看来姜还是老的辣,在目前严峻的形势下,对于像魏波这样的摇摆分子,除了拉拢安抚没有其它方法好用。

临走时,朱绍良语重心长地说,维新啊,警察局的事儿就全拜托你和奇正了。魏波的父亲魏鹤庭是我非常尊敬的同盟会元老,虽然对现今的国民政府有些微词,可对三民主义的信仰是不会变的。所以对魏波要尽量争取。当然了,假如魏波真的通共,你们可以先斩后奏。

是。董维新从朱绍良坚毅的目光里,似乎看到了反共救国的一线希望,他两腿一并,朝老上级敬了一个完美的军礼。

望着董维新远去的背影,朱绍良深感凄凉。两个多月前,蒋介石任命他为福建省主席兼福州绥靖公署主任,想借他早年在福建地区广泛建立的人脉关系,继续负隅顽抗。但他心里很清楚,下个月人民解放军将要横渡长江,福建迟早不保,而那个隔海相望的宝岛台湾正等着他去避难。要彻底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八闽大地,他常常痛心疾首,潸然泪下。

夜半三更时分,忧心忡忡的朱绍良仍未合眼,一双眼睛目光呆滞地久久凝视着天花板。看来今夜他难以入眠,不光是白天日理万机的公务,还是让他焦头烂额的无穷无尽的内耗,都像一窝蜂的蚂蚁涌上脑门,折腾得他心烦意乱。为了不惊醒身边熟睡的夫人,他索性下床光着双脚,小心翼翼地走到写字桌前,打开台灯,轻轻拉开抽屉,取出一封他近来反复阅读的信函。这是十三年前毛泽东主席写给他的亲笔信:

绍良先生:
十年酣战,随处与先生相遇,可谓大有缘矣!然鹬蚌相持,渔人伺于其侧,为鹬蚌者不亦危乎?付上共产党致国民党书,为国家民族谋,亦为先生谋也。两党两军之间,无胶固不解之冤,有同舟共济之责。抛嫌释怨,以对付共同之敌,天下后世颂先生为民族英雄,岂不愈于胡宗南君所谓无期徒刑乎?夫剿匪非特无期徒刑也,且是一种死刑。非曰红军宣告先生们之死刑也,日本帝国主义实宣告之,非特宣告国人某一部分于死刑,实欲举全民族而宣告之,呜呼危矣!先生而同意统一战线,则鄙人竭诚以迎。惟事宜急办,迁延则利在长驱而入之寇。尚祈致意蒋先生,立即决策,国事犹可为也。书不尽意。顺颂

勋祺!

                                           
毛泽东启

读着一行行情真意切的话语,心怀忐忑的朱绍良渐渐恢复了平静。抗战爆发的前一年,毛泽东主席特意给国民党诸将领致函,以加强抗日同盟的有生力量,朱绍良就是其中一位。如今,快要面临四面楚歌的他,已经不知道未来的前途该如何考虑,自己和蒋介石长期结成的反共联盟持续了二十二年,对共产党所欠下的血债罄竹难书,要是清算可以枪毙几百回。看来只有躲到海峡对岸的那块孤岛上,在蒋氏父子的眼皮底下如履薄冰地度过余生了。就这样,朱绍良十分艰难地捱过了一个痛苦的难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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