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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谍战小说《代号柳叶青》(连载)第五章:银行家的愤怒 ...

已有 251 次阅读2023-6-7 06:15 |系统分类:文学分享到微信

榕城五月,虽然滚烫着初夏来临的火热气息,但背负使命的沈剑平却心静如水,越在这个节骨眼上就越不能放松警惕,国民党尽管大势已去,但垂死挣扎在所难免,社会部今后可能要面临更大的困难。他规划了一番接下来的工作程序,首先要立刻解决国民党原海军高级将领的统战问题,利用他们在军方积累的各种人脉关系,为我党在下阶段解放福州提供有价值的情报。根据目前局势的预测,一旦上海被人民解放军攻克,驻扎在附近的国民党军队就会被迫向南迁移,福建很自然地将成为兵刃相见之地。由此他判断出一种可能性,京沪杭警备副总司令兼金华指挥所主任李延年,肯定会奉他那个蒋校长的命令,指挥一股苟延残喘的剩余兵力撤退到福州和泉州一带。机不可失,必须发展一些能与我党同舟共济的旧军官,在关键时刻瓦解敌人内部的团结,摸透其高层核心部门的军事谋划意图。

高波向他汇报,居住在福州的闽系海军退役军官,绝大多数都不愿意将来离开祖国大陆,还有那些刚刚留学归国的少壮派军官,也不甘心跟随蒋介石去过可怜的流亡生活。现在最棘手的问题,是不是需要找到一位德高望重的领军人物,凭借他在青年才俊中的影响力来稳定人心?沈剑平听了这话,马上想起上个月有位服役过北洋水师的海军元老,在同自己促膝长谈时特意专门透露,曾担任过海军基地少将副司令长官的方襟怀如今已卸甲归田,准备在福州老家过一辈子的隐居生活。据说方襟怀强烈要求退役的理由,是与海军现任总司令桂永清在很多治军理念方面有巨大分歧。这条信息不禁让沈剑平由衷地感到意味深长,的确如此,蒋家王朝的即将覆灭有它最引以为戒的经验教训,就拿海军来说,没有做过一天水手的旱鸭子将军桂永清,居然也敢在大海上发号施令,恬不知耻地坐着耀武扬威的旗舰,一一视察沿海各舰队部署和要塞防御,以此招来不少见多识广的海军将官们发自内心的鄙视。幸亏这位徒有虚名的海军司令身后有蒋介石心腹陈诚做后盾,否则,志大才疏的夸夸其谈之徒是无论如何也干不下去的。

高波把搜集整理出来的有关方襟怀的书面材料,郑重其事地递给上级。沈剑平研究了一个晚上,逐步理清了这位前海军高官是如何在光明与黑暗之间左右徘徊的。在中日战争开始前,方襟怀曾担任中校舰长,受到过南京政府最高长官的传令嘉奖,民国二十三年被当局授予陆海空军甲种一等奖章。抗战爆发后,方襟怀带领海军水上部队紧密配合国民党陆军,加入到保卫武汉大本营的激烈战斗中。随后又接任海军川江要塞第二总台上校台长。民国三十年保卫宜昌,方襟怀指挥要塞全体官兵顽强阻击日军的猖狂进攻,因此荣获军事委员会颁发的六等云麾勋章。不久升职为海军第一舰队少将副司令。

沈剑平阅读完毕后用打火机点燃资料。火光照耀下,他清癯的脸庞浮现出孩童般的笑容,自北洋舰队全军覆没以来,无数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连做梦都盼望有朝一日,能亲眼看见在祖国的海岸线上,活跃着一支无比强大的海军。这一天由于方襟怀的出现而变得触手可及。


他请示了总部领导,由海军元老牵线,带着高波和另外两位社会部的精干人员,专程来到方襟怀将军的府邸。这是一座建造于明清时期的老宅,古朴雅致,曲径通幽,仿佛暗示主人孤芳自赏的独特性格。见面寒暄之后,客厅里只剩下沈剑平和方襟怀,隐隐还能听见外面动听的鸟鸣声。不经意间,闻到一股久违的清香,沈剑平顺着气息寻觅过去,发现了一盆并不显眼的兰花,暗自吐露着出人意料的幽香。

沈先生也喜欢兰花?方襟怀好奇地问。

不仅喜欢,我还想起了胡适先生的兰花。

沈剑平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朝芬芳怡人的兰花走过去,此时的他又回到了那段跟从恩师胡适的难忘岁月。学生时代不止一次听人说,先生的好友赠送给他一盆兰花,等到金色的秋季降临还不见花朵盛开,这不免让人万般惆怅,于是,多愁善感的胡适雅兴大发,随手写了名叫《希望》的小诗。沈剑平望着眼前的兰花,旁若无人地吟诵起作品里的诗句:

我从山中来,
带来兰花草;
种在小园中,
希望花开好。

一日望三回,
望到花开过;
急坏看花人,
苞也无一个。

眼见秋天到,
移花供在家;
明年春风回,
祝汝满盆花!

好诗,好诗啊!方襟怀拍手叫好。

沈剑平回到座椅上,兴致盎然地端起茶水喝了一小口。

我听说您是胡适先生的高足,那为什么又投奔共产党呢?方襟怀疑惑不解。

不能叫投奔,沈剑平纠正说,应该叫重见天光!

方襟怀从对方有点湿润的眼眶里,看到了平时自己很难理解的赤色分子那充满激情的凌云壮志,此刻的他好像明白了,为什么有如此多的热血青年要追求烈火中的永生;为什么当年一个小小的被四面围剿的政治团体,如今已担负起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的神圣使命。

两个人谈得很多,各自的身世,各自的理想抱负。不知怎么,在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共产党人面前,方襟怀忘记了长者的分寸。幼年时光在私塾老师的教鞭下度过,长大后考进江南水师学堂钻研苦读航海专业,参军后又被上级指派,千里迢迢赶赴美国,认真学习水下潜艇的具体操作细节。在美国教官的带领下,他观摩了散布在美利坚各地的军港和战舰。民国十六年,北伐的军号声响彻大江南北,方襟怀所在的主力舰队弃暗投明,回到国民革命军的温暖怀抱。在以后的海战中,打得军阀孙传芳的舰队片甲不留。只可惜好景不长,国民党派系林立,你争我夺,严重破坏了海军扩建的计划进程。再加上淞沪战争奉军事委员会命令不能向日本海军开火,又引来全国人民的误解与愤慨。近日又传来消息,第三野战军和第二野战军展开渡江战役的前一天,英国海军远东舰队护卫舰借口已经获得国民党当局的准许,在中国长江流域范围内可以横行无阻,把人民解放军关于四月二十日外国军舰和船只必须撤出长江流域的期限公告置若罔闻,悍然驾驶护卫舰冲进我军渡江作战区域。双方经过几次反复交火,终于惊动了世界,引起各国媒体的密切关注,英伦三岛上的某些政客甚至还叫嚣将派遣航空母舰来继续打击。方襟怀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拍案而起,砸碎了茶杯。

也就在这一刻,方襟怀和他昔日的对手开始同命运,共呼吸,毅然揭开了他人生道路上崭新的一页。从今天起,他不再是无所事事的退役高官,而是中国共产党队伍中不可缺少的一份子,中央社会部的重要成员,代号野蔷薇。


从方襟怀府邸出来,沈剑平顿感神清气爽,任务完成得不错,如虎添翼,以后社会部就可以根据野蔷薇同志提供的准确情报,对国民党军队今后的部署调动作出富有预见性的分析判断。回到家里,他并没有马上休息,而是习惯性地半躺在长沙发里,顺手拧开床头柜上的收音机。里面传来他喜欢的钢琴曲。明天要去一次香港,这是他作为汇丰银行襄理必须每月都要例行的公事,但同时又肩负着一项特殊使命,闽东银行香港分行的经理钱宇新,一位老练的地下党员,要和他在一家英国人开办的俱乐部碰头。

说起闽东银行,沈剑平暗自庆幸时来运转,一切都变得轻而易举。这家银行的行长徐显龙早在年初就主动向我党提出,愿意率领银行的全体员工在合适的时候宣布起义,为了方便工作交流,他将钱宇新安插在香港分行,利用这座国民党难以插手的孤岛,与我党保持安全而密切的日常联络。

他到香港之后,同钱宇新接上了头,两人坐在俱乐部的吧台上,喝着白兰地,悄悄商谈如何把闽东银行的所有资产保护好,在解放军攻下福州之前,绝不能让国民党抢先一步。

钱宇新告诉上级,徐显龙先生希望,一切银行财产将上交未来的人民政府。

你替我谢谢徐行长。沈剑平感慨地说。

钱宇新担心的是,尽管银行内部有警员,但到了关键时刻恐怕人手不够。沈剑平此时感觉到,程碧云策反福州警察局的工作至关重要,一旦有了全城警察的武装支持,哪怕国民党政府调动军队来抢劫银行,也完全可以在一段时间内拖住敌人,与城外的大部队里应外合,获得最后的胜利。

在沈剑平的记忆印象中,徐显龙曾毕业于福州商业学堂,后来又参加过北伐学生军,考入保定陆军军官学校,从此开始了他叱咤风云的戎马生涯。先后担任国民革命军独立第二师营长、团长、参谋长。由于懂得商贸经济,在艰苦的抗战期间,被委任第六战区司令部经济作战处少将处长。直到内战爆发,徐显龙离开军队系统,接受财政部的提议,担任闽东银行行长。

那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我党的态度发生转变的呢?沈剑平问。

据他讲,是西安事变后,在兰州我党办事处,他接触了许多元老级的同志。潜移默化中,他改变了对中国共产党的偏见。钱宇新回答。

我听说,沈剑平惊讶地问道,徐行长的个人生活犹如苦行僧?

是这样,钱宇新点头说,他住在衣锦坊横巷,一幢又破旧又狭小的老房子,连家具也简陋不堪。我每次到他家,他总要亲自洗茶泡茶,根本不需要别人伺候。如果有熟人的孩子读书缺少学费,他立刻慷慨解囊,还把他家在南洋的遗产全部捐赠给故乡的小学。

沈剑平非常感动,他明白,徐显龙先生不仅与我党风雨同舟,而且还以自己的清廉作风给那些年轻的同志树立了榜样。

由于要及时回榕城处理事情,沈剑平匆匆告别钱宇新,赶往机场。坐在头等舱内,他不由自主地朝下看去,香港,已经离开半个多世纪,在歌舞升平的掩饰中弥漫着阵阵哀愁,他多么希望有一天,踏上这块土地,看到的是中国的旗帜迎风飘扬。

回到福州,在周国安官邸和程碧云商议后,沈剑平叮嘱高波,和城工部的同志们交流时,一定要提醒他们,五月四日那天用青年节代替文艺节,的确不失为一种良策,但必须做到安全谨慎,尽量避免与军警发生不必要的激烈冲突,主要通过思想领域的传播去影响大众,因此,决不能以暴露地下工作者的身份作为行动的代价。

高波遵照指示,分别去了城工部下属的几个支部,传达了这个精神。当他告诉A支部负责人方延时,对方马上向他汇报了曾惠康和马永丽所遇到的险情。

很奇怪,方延说,放哨的同志只看见一辆黑色轿车朝他们路过,从车窗里扔出一个纸团,然后迅速开走了。我们的人捡起纸团,打开一看,只有五个字:特务马上到。

高波喝了一口咖啡,陷入沉思。

我敢断定,在国民党警察局或是保密局里有我们的人,说不定就是柳叶青。方延说。

依据我个人的经验来看,高波看着窗外的风景说,柳叶青同志,一,不可能是我们中央社会部的人;二,也不可能是你们地方城工部的人;这位神出鬼没的传奇人物,最大可能是中央情报部的高级谍报员,知道他(她)真实身份的人恐怕只有最高首长了。

你分析得对,方延深有同感说,太神奇了,那么多日子,柳叶青同志和我们一起在同敌人做顽强的斗争,每当我感到疲惫沮丧时,总会想到柳叶青同志肯定会笑话我。

是啊,高波笑着说,有时我想,这位柳叶青同志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究竟是老年人还是年轻人?

方延忽然想起警察局鼓楼分局局长薛勇的话,自我解嘲道,正如我们的对手经常说的,柳叶青是一个幽灵,一个共产主义的幽灵。


曾惠康这时走进咖啡馆,方延趁他还没注意到自己和高波,就离开座位迎了上去。两人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曾惠康向方延反映,国民党当局已经表态,不允许在五月四日那天过青年节,必须改为文艺节。所以任何带有五四运动色彩的活动都将被视为非法。消息一传开,群情激奋,不少学生团体准备游行示威。方延给曾惠康点上了香烟,并没有马上说出自己的想法,他心里盘算着如何利用好这次契机,把福州各大中学校的师生团结在我党周围,但同时又不能过多暴露我方人员。长期以来,国民党政府主管意识形态的部门,一方面肯定五四运动的民族性,另一方面又尽量回避该运动与中国共产党的紧密联系,因为正是一九一九年的觉醒,才有了马克思主义的诞生,这是反动派们最忌讳的。

老曾,就目前的局势,我们最好组织请愿活动,而不是游行示威。方延说。

曾惠康明白了上级的担忧,说,你的意思是,我们不能让敌人明显地感到,学生的背后是我们共产党。

是这样,方延说,为了避免更多的流血牺牲,为了争取包括国民党队伍中的有识之士,我们应该尽可能采取温和的但又是立场坚定的斗争策略。

我懂了。曾惠康不愧为老地下工作者,对领导的正确意图心领神会。

回到自己的牙科诊所,曾惠康和马永丽商讨了一个决议,就在诊所的一间小房子里,他们召集了福州学生和教师团体的负责人,耐心说服了师生们,把请愿活动作为主要突破口。

等到五月三日,鹤龄英华中学请愿团里多了一个张雨林,是根据最近的表现临时增加的。张海玲既兴奋又担心,拉住心上人的手千叮咛万嘱咐,生怕雨林会有什么危险。回家之后神不守舍,吃饭的时候也心不在焉。

想什么呢?大小姐。母亲问。

哦,没想什么。说着,张海玲刻意地吃了一大口米饭。

八成是在想,明天的日子怎么过?对吗?张耀清道破玄机。

没错,爸爸。张海玲实话实说。

政府不是允许你们过文艺节吗?宋宛玉说。

妈妈,文艺节是文艺节,青年节是青年节,那可不一样。

张耀清和宋宛玉相视一笑,其实他俩都很清楚,三十年前的五月四日,他们手拉手,肩并肩,高喊着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走在游行队伍的前列。如今女儿要庆祝那个难忘的时刻,怎能不心潮澎湃呢?他随手把口袋里的一张旧传单递给女儿。

啊呀,是《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天安门大会宣言》!张海玲叫了起来。

是你罗家伦罗伯伯当年写的。张耀清介绍说。

张海玲看着看着,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读出了声音。等念完后,夫妇俩为女儿的精彩朗读鼓起了掌。

宋宛玉不解地问丈夫,本来五月四日过的就是中国青年节,怎么又变成文艺节了呢?

这不奇怪,张耀清揶揄道,我们那些主管党务的官僚有时神经过敏,人家共产党过青年节,我们国民党就不过;要是共产党过端午节,那我们干脆连粽子也不要吃了。

 

妻子和女儿听了这话忍俊不禁。张耀清也觉得可笑,好在保密局的重点任务是放在军队系统,对付知识分子的苦差事属于警察局魏波他们的事儿,自己装糊涂就是了。正在这时,他接到毛人凤的电话,闽江无意中从共党城工部地下支部负责人那里获悉,早年被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科处决的共党著名领导人翟英杰,其遗孀就在闽浙赣区委担任秘密工作的主要职务。这个女的并不是福建当地人。所以闽江推测,这位翟英杰的遗孀会不会就是程碧云?

如获至宝的张耀清挂上电话后异常兴奋,看来这么多天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功夫,程碧云和翟英杰之间的特殊关系,要不了多久肯定会天下大白。

翟英杰死在中统魁首徐恩曾手里,只要问问这位赫赫有名的特务头子就可以了,但无奈的是,抗战临近结束时,由于徐恩曾秘密走私,帮助亲属巧借中统名义侵吞战争物资,蒋介石忍无可忍,特地颁发手谕:撤去徐恩曾本兼各职永不录用。丢掉中统副局长乌纱帽的徐恩曾如惊弓之鸟,彻底告别政治舞台,在两个月前带着妻子费侠搭客机飞往孤岛台湾,听说夫妇俩已经做起了生意,成为了一掷千金的富商。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找到并劝说徐恩曾积极配合呢?他顺其自然地想到了陈果夫和陈立夫,尤其陈立夫,不仅和徐恩曾是表亲,而且还一起赴美留学。于是,他以个人名义给陈立夫打了电话。果然不出所料,陈立夫一口答应,说马上打长途给徐恩曾,请他顾及党国大义,尽可能给予调查人员以协助。接着,张耀清又打电话给朱奇正,告知基本情况,命令他火速于明晨坐专机前去台湾,以保密局的身份拜访徐恩曾夫妇。

朱奇正得知这条讯息,狂喜得服了安眠药才入睡,他一大早就动身,乘坐保密局安排的专用飞机抵达台北。坐在飞机上他暗暗思忖,如何让这夫妇俩一五一十地把所有知道的情况都说出来。他清清楚楚,十五年来,从坐上国民党党务调查科主任这把交椅开始,徐恩曾基本踏上了反对共产主义的一条死路,依靠中共特科骨干顾顺章叛变的契机,疯狂搜捕杀害我党同志,由此得到蒋介石的厚爱和纵容。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条反动派忠实的走狗居然娶了中共叛徒费侠做妻子。早年在苏联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熏陶的费侠,回国后在中共上海地下组织从事秘密工作,后来又打入中统无线培训班,不久升为中统机要员和南京国民政府社会部科员。顾顺章被中统特务逮捕后变节投敌,费侠也随后被抓捕。在特务们的软硬兼施下,费侠也成为可耻的叛徒。

出了机场,在当地有关人员的安排下,他乘上一辆高级轿车,不到半小时就到了徐恩曾居住的别墅。

四年多远离政治,已经让眼前的这位中统头目变得面目全非,大腹便便,满脸肥肉,连走路都要气喘吁吁。两人寒暄几句后便进入正题。

我这个人啊,徐恩曾自我解嘲道,好财好色,众所皆知。不过呢,对党国我还是忠心耿耿的。

那是。朱奇正坐在大特务面前感到非常紧张,毕竟是听着徐恩曾故事长大的。

抱歉,徐恩曾解释说,我太太不想掺和进来,因为她曾经参加过共党,如今只想安安静静地过完下半生,请你能理解。

难怪朱奇正进门以后,就一直没有看见徐恩曾的那位娇妻费侠,原来是刻意回避。

徐恩曾继续说,你们想要知道的关于共党要人翟英杰的情况,我可以告诉你。

我们想知道,徐局长当初审问他的时候,是否清楚这个翟英杰还有个妻子?

不清楚,共党活跃在地下,他们要是结婚,绝不可能公开的。

接下来的时间里,徐恩曾眉飞色舞地大谈特谈如何审讯翟英杰,就是没有半点程碧云的信息。朱奇正产生了焦虑不安的情绪,假如照这样谈下去,一定会无功而返。此时电话铃响了,徐恩曾连忙去接,从脸上表露的阿谀奉承来看,应该是费侠的电话,目的也许在交待如何同保密局讨价还价。

听完电话的徐恩曾坐下后,反而保持沉默。朱奇正预料到了其中的原委,就打出了致胜的一张王牌。

我们毛局长说了,您和夫人将来要想和缅甸方面洽谈生意,我们保密局会尽量通融,有机会还说不定能助上一臂之力呢。

好啊,徐恩曾喜形于色,说,那太好了!

朱奇正胸有成竹地等待特务头子开口。

你去找这个人。徐恩曾说着,把一张早已写好的纸条递给朱奇正。


接过纸条,上面写着:高雄市警察局副局长李金奎。朱奇正想起来了,李金奎是当年徐恩曾手下的红人,专门负责行动追捕任务,不少我党高层领导人身份暴露后,都落在这个心狠手辣家伙的手里。现在徐恩曾把他推到前面,说明此人应该是围捕翟英杰的主力干将,而且还知道一些连自己的顶头上司也不太清楚的细节。他激动得双手颤巍巍,把纸条看了又看,生怕上面的文字会即刻消失。

见面的地点最好在他家里。徐恩曾旁敲侧击说。

看来李金奎也属于徐恩曾这一类人,爱财如命。朱奇正尽量掩饰着内心的鄙视,向特务头子告别。回到住处立刻给高雄警察局李金奎办公室打了电话,李金奎答应晚上在自己的住处见面。

高雄的夜色暗淡凄凉,仿佛预示着蒋家王朝的归宿,即将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重新生根发芽。行路者当中多了一些外省人的面孔,虽谈不上失魂落魄,但也不乏死气沉沉,几乎每个人的表情中都刻着思乡的痕迹。看到此情此景,朱奇正感到了一阵从未有过的莫名的酸痛,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将来的仕途也会埋没于这座孤岛,同他上一辈的朱绍良一起客死他乡。像他这么一个为统治阶级鞍前马后的死硬分子,到头来的下场会是什么呢?想到这儿他不寒而栗,用风衣紧紧裹住身体,期待能从里面获取一点久违的暖意。

走到李金奎家的大门口,他按了门铃,很快出来一个佣人把门打开,说先生已在家等候。他随佣人进入房间。客厅里李金奎坐在单人沙发里,茶几上摆好了精美的茶具,正等候着他这个贵客来尽情享用。

朱奇正刚坐下就从包里拿出一沓美元现金,郑重其事地放在茶几上,然后准备洗耳恭听。李金奎发现对方是爽快人,就满脸堆笑收好钞票,亲自为客人倒上茶水。

朱科长今年快四十了吧?他问。

什么?李局长,我有这么老吗?朱奇正惊讶地说。

我的意思是,你很沉稳,老练。

多谢夸奖,不瞒您说,今年刚过三十。

后生可畏啊!我呢,已经老了,都快五十了,多亏陈立夫部长还惦记着我,给安排了这么一个闲职,算是三生有幸!李金奎感慨说。

哪里,姜还是老的辣,李局长一定知道有关翟英杰的事情。

李金奎并没有马上表态,而是先美美喝了一口茶,再慢条斯理说,是啊,都过去很多年了,现在想来有些唏嘘。

想必您清楚一些连徐恩曾局长也未必知晓的内幕?朱奇正单刀直入。

不得不讲了,老弟,李金奎实话实说,当我知道你要追查的那位女共党,手下一共有二千多名城工部人员,活跃在福建的各个地方,不禁毛骨悚然啊!好吧,我说。

李金奎详细叙述了当时的情景。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他带领四个行动队的特务,赶到翟英杰的寓所,这是一套平房,为防止抓捕对象从后窗逃跑,李金奎特意派一名手下绕到后面监视。他们敲响了寓所的房门,开门的是翟英杰,说了几句感觉不对,猛地闭上房门。等特务们撞开们,他已经关上了卧室的门。四个人冲上前去拼命撞击门板,好像里面的翟英杰用身体顶住了。李金奎隐隐约约听见翟英杰的声音:小露快走!等特务们撞开门把翟英杰摁倒在地,那个叫小露的人不见了。李金奎掀开窗户,只见外面监视的特务摇摇头,意思是没有人跳窗。于是李金奎等人把屋子搜了个底朝天,终于发现衣柜内部连接着地下通道,小露显然从这儿逃跑的。特务们带走翟英杰后,李金奎又仔细寻觅了一遍,在床上的枕头边发现一本书,是谢婉莹的诗集《繁星》。虽然没上过大学,只有高中学历,但他酷爱文学,就顺手牵羊拿回了家。

这本书还在吗?朱奇正迫不及待问。

李金奎随手把沙发边上的一本书递给对方,提醒说,请注意第三十页。

朱奇正翻到三十页,上面的诗句里有一段,是用钢笔在文字底部划了横线,最边上还有四个字:精彩之至。

李金奎解释道,我把往常翟英杰写的字体同这四个字做了比较,很明显并不属于同一个人的字,有可能就是那位小露写的。

那你为什么没有追查下去呢?朱奇正迷惑不解。

 

这正是问题的要害,李金奎回避不了,早晚要和盘托出,他躲开朱奇正投来的目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双眼紧盯茶几下的花色地毯。沉默了一会儿,他把眼睛转向对方,同时又亲手斟上了茶,恭敬地请这位比他还小将近二十岁的年轻人品尝。墙上的钟摆声音似乎越来越大,显然是被死一样的寂静衬托出来的。

坦率地讲,李金奎终于开口了,说,我们的徐恩曾局长本人就是知识分子出身,对同样是读书人的共党头目往往有一点敬佩之心。他不说我也知道,所以对付翟英杰这样的人物,我们并没有动用太多的酷刑。再说,就算这个小露和他有什么特殊关系,可男的我们已经抓了,两天后就执行委员长的命令枪毙了,那么,有没有必要再千方百计去搜捕那个女的呢?

恕我直言,朱奇正说,你们徐局长做了一件放虎归山的事情。现在的直觉告诉我,那个小露十有八九属于翟英杰身边最亲近的人,也许就是我们所怀疑的程碧云。

好吧,李金奎顺水推舟说,这本叫《繁星》的书你就拿去,祝你好运。不过,我听说朱科长曾在青年军干过,是不是深受经国同志的教诲啊?青年军青年军,就是太年轻了。凡事都要适可而止,给自己留条后路。

多谢前辈指点,卑职既然选择了报效党国,就理应为它尽职尽忠,赴汤蹈火。告辞了。

送走朱奇正后,李金奎长舒了口气,很明显,他撒了一个谎,把责任全部推给徐恩曾。也幸亏对方年轻,并没有产生疑虑,总算侥幸过关。等他信步走到盥洗室的镜子前,看着一张极端扭曲的脸,突然左右开弓,狠狠抽了几巴掌。是啊,他觉得颜面尽失,不堪回首,当他把书交给朱奇正时,就等于说,他李金奎作为一个男人,违背了对另一个男人所许下的承诺。镜子渐渐模糊,记忆的闸门一泻千里……

那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夜,凄清的月亮悬挂在高空,俯瞰人间大地即将上演的悲情一刻。南京雨花台有着另一种风景,数千年的沧桑故事已经把它装扮得分外妖娆,可谁也没有料到,就在这树木林立、秀美迷人的空灵世界,即将唱响一首又一首的壮士歌曲。雨花台的传说犹如山岗上色彩繁多的石头,古老而神奇,在南朝的时候,一位名叫云光法师的老和尚成年累月,给无数百姓讲授高深莫测的佛经,持之以恒,永不懈怠。也许是他执着的精神打动了佛祖的心,瞬息之间,像雨点般的花瓣儿纷纷落下,变幻成五颜六色的石头,雨花台的大名从此传遍了大江南北。

就在这座台上,翟英杰被押到一个空旷的地方,只看见四周布满了站岗的哨兵,他知道,这里就是自己将离开人世的刑场。李金奎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他,两人默默地吸着。

此时的翟英杰,情不自禁地回想起那波澜壮阔的成长历程,他原籍江苏镇江,少年时接受过良好教育,十七岁考进北洋大学,在革命先驱的影响下义无反顾地接受了马列主义。风起云涌的五四运动,使他痛感一个被压迫民族要想获得独立自强,必须唤醒生活在最底层的劳苦大众。第二年,他加入北京共产主义小组,同时参与发展天津社会主义青年团。随后他又赶赴莫斯科,与共产国际保持密切联系。当国民党反动派终于露出狰狞的面目后,他审时度势,积极筹划并参加指挥震惊全国的八一南昌武装起义。不久又在羊城广州,率领革命队伍揭竿而起,穿着整齐的军服,脖子上系着红色飘带,手拿武器,高喊口号,将广州苏维埃政府的大旗插到敌人的心脏。在白色恐怖的岁月里,他领导地下工作的同志们卧薪尝胆,深入敌后,为根据地的红军提供了重要情报。想到这里,他心满意足,嘴角也浮现出一丝笑意。

李金奎吸完最后一口,扔掉烟蒂,心情沉重地说,翟先生,临走之前,还有什么话要说?或者,需要我为你做什么?请吩咐。

我个人就不麻烦李队长了。翟英杰摇头谢绝,但过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什么,说,如果李队长真的肯帮忙,那也好,我请你保证,以后不要再伤害我的家人。

好的,我答应你,以我的人格保证。李金奎信誓旦旦说。

行刑的士兵们列队完毕。指挥官命令道,预备!

没有人举枪,他们面对的,是位亲切和蔼、文质彬彬的像大叔一样的布尔什维克,要立刻朝这样的人开枪,简直太难了!

指挥官又喊了一声,预备!可还是无人举枪。指挥官有点难堪。

怎么了?小孩子们,为什么不听你们长官的话呢?我有那么可怕吗?其实我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啊。……你们现在的战斗力让人担心,如果站在眼前的是可恶的日本强盗,那就糟糕了。……说心里话,我要感谢各位,你们将送我去见卡尔·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还有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不举枪?干脆回家去重新读书,到我们北洋大学来读吧。啊,不对,如今应该叫国立北洋工学院。……还不举枪,那我要表演节目了,你们中的不少人或许很崇拜冰心女士吧--

繁星闪烁着
深蓝的天空
何曾听得见他们对语
沉默中
微光里
它们深深地互相颂赞了

零碎的诗句
是学海中的一点浪花罢
然而他们是光明闪烁的
繁星般嵌在心灵的天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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